书城武侠梵天
10246100000001

第1章 金粉红颜(1)

乌燕南来,西北塞外尚是“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荒凉时节,江南吴越故地,已是春绿点点。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一首词曲,揽尽江南繁盛者,为三变公柳永《望海潮》。柳永乃北宋仁宗年间著名词人,这首词为柳永寓居杭州时所作。其时柳永正值壮年,盼于仕途飞黄腾达,故而词句随佳,却处处有承平媚上之意,尤于“千骑拥高牙”一句最能体现。亦且词藻华丽,与南朝文学大家吴均骈文相类。

时当南宋宁宗开禧三年,地处南宋行在临安。此刻吟诵柳词的,为一中年男子,形容憔悴,年在三旬,却两鬓早白,此刻目光正盯在面前一处方圆十数里的庄园上。那处庄园地处临安繁华之处,却处处显出清幽古朴,玉阶石墙,布满苔痕。

自宋室南渡以来,偏安之风大盛,仕族公卿常常圈地筑园,但似这等古朴庄园,在当时实属少见。

男子颂罢柳词,双目凝望庄园,如老僧入定般僵立不动,神情仿似徘徊难决,仿佛去留皆是为难。周遭往来行人,均觉这男子表里表外,气度非凡,然种种举动却又处处透着古怪,大生敬而远之之意,下意识的离男子远了。

男子身后,是钱塘江水,岸边桃柳压枝,红绿相扶,柳荫下俏立着一个梨花雪裙的貌美女子,柳枝拂动间,摆动的雪色裙角若隐若现。她腰间系了一对金澄澄的风铃,峦眉美目,望着面前男子斫长身影,神情复杂,也是一般的犹豫难决。

忽的女子嘴角堆出一丝蔑笑:“我道你是真男儿,却连为心爱之人报仇的勇气都没有……”继而神色凄苦,心中又想:“我真的对他没有半分感情?为什么我心中放不下柳云毅,却更放不下他沈冠全。我悄悄跟了他沈冠全这么久,真的只是想看看,爱人和兄弟之间,他会如何抉择?我是不是在骗我自己?”

忽一时风起,杨柳枝叶扶摇,女子腰间悬着的金玲,叮铃铃作响,听来甚是悦耳。沈冠全听到铃声,心中动念,正要回过头去。那雪裙女子心中一惊,眉头大皱,她生怕被沈冠全发现,脚下点地,拽地裙角离地飞去,卷起无俦风劲,停息于枝叶间的黄鹂乌燕,受惊飞窜。

沈冠全缓缓回过头来,哪里还见得女子踪影?唯见钱塘江面,千帆竞游,女子先前俏立的地方,枝叶仍在晃动,不由得满是失落之意。忽然耳边听到一个苍老声音:“瑶儿,爹的瑶儿,你在哪里,你去了哪里……”

沈冠全听到这苍老声音,心似刀割,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在花甲的老者,满头丝发斑白,布满血丝的眼眸子深深陷到眼窝子里去,一绺白发垂到胸口,双手不停的用力乱撕乱扯,将身上那身颇为华贵的绸缎撕扯成一道道布条。往来行人,见这老者这幅怪摸样,自然无人与其争道,所过之地,自成一条人流中的小道。

沈冠全双目微潮,低低的唤了一声:“农老爹……”那农老爹听他呼唤,目光落到他身上,登时发起疯来,怪叫道:“是你拐走了我瑶儿?你还我的瑶儿,还我的瑶儿……”冲将上前,挥起钵头般大的拳头,一拳拳重重的打在沈冠全身上,力道一拳狠过一拳。沈冠全任由农老爹暴打自己,却未曾还上一招,抑或规避,只是咬牙坚忍,面上肌肉,一团团的挤在一起。

那农老爹越往下打,神态越是癫狂,深陷在眼眶中的一双眼珠子,几乎从眼眶中突出,下手挥拳也好似全无章法,在男子身上乱打乱揍,拳点乱作一团,口中不住道:“你还我瑶儿,还我瑶儿……”

那农老爹的拳头,岂是这般容易生受的?沈冠全只觉自己体内肝脏、心肠就要被震碎,神情痛苦至极。生生忍受了农老爹一十三拳,饶是他内力精深,也是忍抗不住,募得一大口鲜血喷出,点点血迹迸溅到农老爹身上。

农老爹好似吓了一大跳,往后跳开一大步,呆了一下,忽的拍手笑道:“你吐血了?哈哈,哈哈哈,你吐血了……”沈冠全苦笑了一下,伸手拭去嘴角鲜血,略微调整了一下紊乱气息。忽听到行人之中,一阵引吭清啸,声若雷震,往来行人,惊呼尖啸。

但见一口巨鼎,风驰电掣般飞旋而来,自一众行人头皮顶上掠过,行人如炸了锅般惊慌逃窜,原本井然有序的大街,登时混乱不堪。

巨鼎须臾即到农老爹身后,眼见农老爹将要被巨鼎撞得肉碎血溅,沈冠全高声叫道:“老爹小心!”声尤未止,身若虚风飘掠,电闪不及间拉着农老爹退到路边,巨鼎口擦着沈冠全肩骨而过。

那口巨鼎飞在沈冠全眼前丈余之外,轰然落地,男子只觉地面一阵地动山摇般晃动,青石铺就的地面,数道裂痕四通八达般纵裂。巨鼎堪堪在地面落稳,一道瘦长人影,如一抹细风及地扫过,落到鼎口,似一根布条般软搭搭的躺下。却是一老者,年在五旬,衣衫褴褛,满头披散长发埋住头面,满是污秽之气,跳蚤虱子,乱蹦乱跳,敞开的胸脯,胸肉早已腐溃,夹血流脓,脚上趿拉着一双极不合脚的大鞋。

沈冠全见了这老者更觉心烦,说道:“公孙僭,你这是搞什么名堂?”他话语方止,农老爹却是一阵哇哇乱叫,冲到巨鼎前,抄手抱起巨鼎,举过头顶,斗冲到江边。往来行人混乱稍止,见这农老爹虽然神态癫狂,本事确实惊人,这巨鼎重逾千斤,却让他带着鼎上老者轻易举起,又且步履如飞,往来行人如惊见天人,惊叹声响成一片。

农老爹举着巨鼎飞到江边,却不停下,脚点江岸,连人带鼎飞入大江之中。围观之人更是目瞪口呆。江对面的风月场所,那些个达官贵人此刻也搂着描眉画眼的女子,站在凭栏处,望着江面的农老爹,大瞧热闹。但见农老爹跃离江岸丈余远,身形开始下坠,眼见人鼎均要坠入江中,却见农老爹将手中的巨鼎向江水下掷出,脚尖在鼎口上奋力一蹬,借力跃至半空,落到江心正好驶来的一条商船乌篷顶上。

其时江面千帆游弋,农老爹以江面行过的商船为落脚点,如云中飞鹞,在条条商船上穿行,横渡大江。

而那巨鼎在江水即将漫过巨鼎的当口,一直瘫软在鼎口、未有动作的老者公孙僭,忽的鲤鱼打挺般鱼贯跃起,伸手捞出巨鼎,哈哈一笑,竟是擎着灌满江水的巨鼎,脚点江面,踏江而去,片刻之间超在农老爹前头。

先前农老爹手举巨鼎,尚能健步如飞,行人们已惊如见天人,公孙僭展露了这手神通,江岸驻足观望之人,更是惊骇莫名。对岸勾栏内的烟花女子,见了更是掩口惊呼。

农老爹见被公孙僭超了出去,一阵哇哇乱叫,足如登风,从几条船上穿行而去,竟是要和那公孙僭争渡大江。

穿过几条小船,农老爹始终被公孙僭甩在后头,一时急了,脚下一滑,一失足从船上滑入江水之中。此时春水尚余三分春寒,农老爹猝不及防,身子瑟瑟发抖,呛了几口江水,张开双臂,拼命的朝江对面游去。沈冠全一直在江边观望,看到此处,心忖:“农老爹终日疯疯癫癫,也不知何时才能神智清明?”他知农老爹虽然神态疯癫,但本领不俗,区区江水,绝难不倒他,但也不过分担忧。

忽听那公孙僭放声长歌道:“天地任逍遥,步步毂成封。随兴乘风来,兴尽归云去。”歌罢,将手中巨鼎扔到江水中,跟着脚在鼎上一点,人跃到江岸。巨鼎“噗通”一声落入大江,掀起一道水柱,钱塘江面一时滚浪叠涛,周边船只跟着晃动了一阵。农老爹也又呛了几口江水,更是气恼疯狂,见公孙僭上了岸,心中更急,拼命往岸边游去。但尚未登岸,公孙僭已消逝在不息的人潮之中。

沈冠全回想公孙僭先前所歌的小诗,心忖:“‘随兴乘风来,兴尽归云去。’公孙老儿看似洒脱不羁,可若真的能做到‘天地任逍遥’,又如何会‘步步毂成封’,将自己封在毂中?只怕在他心中,也有一个走不出的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