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路漫漫徒有苦悲,纵有少许清欢,不过是让日后回忆起来更加苍凉。这静寂的心酸我一寸光阴一寸光阴艰难地熬着,还是抵挡不住许多突如其来的打击袭来,让人魂散形摇。
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何时,但见烛光点点跳动,忽明忽暗,似是恶魔的手在朝我招引。丫鬟见我睁开眼睛,低声说道,“姑娘可醒啦。把我们吓得没主张了,御医说你前阵子身子就病根没有好,现在又经受刺激过大,身子骨特别弱…”
前阵子病根没有好,指的便是我小产的时候了。
我忽然想起杨俊的事情,就赶紧费力爬起来,虚声道,“三皇子他…”
“姑娘昏迷有两天了,太子跟太子妃已经去三皇子那边守丧去了,怕这几日都不得回了,太子临走吩咐好生照顾姑娘,姑娘可不能想太多了,太子说,等过完丧期再带姑娘去拜祭,现在,恐怕还不行,请姑娘好生养病,不要多挂怀…”
我慢慢听着,心里冷然一笑,太子,对了,现在的太子是杨广了,可每次听见,我都好久反应不过来。杨广果然是理性得冷血的人,从小一起要好的亲兄弟死去,悲痛都来不及,他居然还能那么有条不紊地给我安排这些。我应该感谢他如此明白我的心思、应该感谢他如此为我着想吗?
只是杨俊,我跟他相知数载,不但不能够见他最后一面、就连他死后我也不能及时给他去祭拜亡灵,因为我的身份不配踏进那样的地方,不够资格去祭拜这样一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堂堂的皇子。那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初见他的时候是那样朝气蓬勃、纯真无邪,如今却慢慢落得个悲凉的下场。
我下床沐浴,换了一身素衣,在庭院之外燃香,下跪祭拜杨俊的在天之灵。
三皇子府上祭拜的人虽然多,可有几个是出自自己的真心?就连杨广,我也摸不清楚他到底有多少哀痛在其中,如果只是杨广,他会伤痛的,可如今他是太子,那么坚硬的心岂肯轻易去哀哀戚戚?
“三皇子,你我有幸结缘于红尘俗世中,三皇子虽身为皇族,却洒脱不羁、至情至性,待人平等,大有名士千古之风。我本是旧朝俘民,得三皇子此番惺惺相惜、视为知己,幸甚至哉。望三皇子早日脱离人间苦海,去往极乐,他生若还相遇,你我还做知己、还饮青梅,素澜定报三皇子此生恩典。”我说完,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
飞雪细碎飘落,沾着我脸上温热的泪水,旋即被慢慢融化,丫鬟扶我起来,我连膝盖麻木了也不知。丫鬟小声说道,“姑娘,总管刚才来过了,我说姑娘身上不好,总管便说,小厮已经悄悄传话进宫中,太子知道姑娘已经没有大碍了。明日是三皇子出殡之日,太子说了,皇上皇后因为悲痛,身上大为不好,皇后一向吃姑娘的药,姑娘若是还觉得行,便估摸着大致开两张药方过去吧。”
我点点头,慢慢走回屋里,便提笔写字,举了半天,竟是写不下一个字。我想起自己替杨俊看病的事情,心里面一直在自责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够瞧好他的病,我恨我自己。万般忍耐之下,我才勉强写出了药方,交给了丫鬟,叮嘱她要注意的事情,她便拿了方子出去交给总管。我站了起来,还没有走到床边,人便脚底一软,整个人倒在床沿边,我痛哭了出来。
出殡的日子总算过去,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度过这两日的,杨广到底是回来了,顾不得几日几日不合眼的疲倦,先过来看我。我看着他憔悴的样子,他看着我此刻的神情,两个人相对流泪,紧紧抱在一起。
“三弟已经去了他向往已久的地方,总算解脱了,素澜,你不要太过执着,三弟也不想你这般痛苦。”杨广松开我,说道,“百官这两日已经渐渐散了,过两****便带你去祭拜三弟。”
“他到底还是去了…还是去了。”我哽咽道,“他怎么舍得、他怎么舍得…”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素澜,三弟这辈子任性到极致,可没有想过害别人,伤害了百姓也并非他的本意,他只是要跟皇律较劲,虽然做了错事,可三弟他,今生受的苦也多,不然,也不会如此年纪便…”杨广声音沙哑,说不下去。
“他体内的毒还未解,到底是…”我忽然说道。
“是崔氏。”杨广握了握手心,蹙着眼眉,深沉道,“她嫉妒三弟日夜跟歌姬欢愉,便在饭菜之中下毒,父皇已经勒令将她处死并且诛九族,至于其他的姬妾,则已经统统给三弟殉葬。”
“什么?”我并不是头一回知道殉葬这样的事情,可是却发生在自己身边,我如何接受?
“这是父皇的意思,谁都没有办法改变。”杨广叹了一句,“素澜,我知道你想什么,但是,三弟的确去得太冤枉,除了是他自己一手铸成大错之外,还给了他人可乘之机,的确不应该。”
对,杨广说得没有错,倘若像杨广一样处处不动声色、滴水不漏,那就不会有任何事情,但是,那样的杨俊便不再是杨俊了,而是另外一个杨广。
几日之后,我去杨俊府上祭拜,这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一些仆人,其余的人皆被遣散,就连白天,也死气沉沉得让人害怕。我用手抚摸着杨俊的灵位,眼泪就瞬间掉了下来,我倒了两杯酒,一杯摆着,一杯举起,敬了杨俊,“三皇子生性虽然喜欢无拘无束,却也害怕寂寞,有那么多的丽人在天上陪你,相信三皇子也不会寂寞了。希望三皇子来世托生到平凡人家,远离世俗约束,善终到老,无名无禄做个避世闲人,便是一生福气了,也不用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即便我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意。”
我说完,和着眼泪一饮而尽,独自又神伤了一回,在灵位前静静呆着,不知身外事,仿佛时光静止了一般,就这样过了几个时辰。小厮进来,轻声说道,“姑娘,太子已经叫人来催了,说天寒地冻,姑娘身子弱,请姑娘不要多思,还是先回去吧。还有,刚才这里府上的仆人说了,一会宫里面就要来人把三皇子的灵位送进皇祠里面供奉,姑娘在这,多少不好。”
我听罢,默默起身,转身看着灵位,又跪拜了一通,这才依依不舍跟着来人回去了。
回到杨广府上,看见下人匆匆忙忙,我便问起,只听说萧氏身体不适,我便过去,看见她脸色苍白、虚寒不止,杨广见我,便说,“你既回来了,不如替她把把脉。”
我点头,伸手一摸脉搏,心里面便咯噔一跳,再一按,确诊无疑。我退了两步,朝杨广、萧氏说道,“太子妃无碍,只是已经有了身孕,已经一月出头,需要保暖跟调养,不宜受寒。”
杨广一听,不敢相信似地高兴起来,萧氏也是一脸笑意,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
我低了头,说道,“素澜告退。”便转身回房。
半柱香的时间,杨广便过来,见我失落,便说道,“素澜,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太子妃有孕在身,素澜也替太子高兴,只是三皇子的事情在先,素澜现在怕高兴不出来,希望太子不要见怪。”我转头看着别处。
“你怎么见外了?”杨广拉着我。“素澜,对不起,我知道你刚刚小产,可三弟那样的确意料不到…”
“太子不要说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我遗憾过这孩子的失去,可是却没有恨过三皇子,何况,他已经不在了,太子何必说起一个逝者过去的不是?”我忽然看着他不满道。
“好,是我的错,我不说就是。”杨广慢慢解释,“素澜,我只是想说,不管怎么样,这事情总会过去,我只是不想你一直那么难过,三弟一直都在我们心里,这是不可改变的。父皇已经下了命令,我如今已经是太子,应该有一国储君之尊,不应该继续住在这里,三弟的丧事已经过了,太子妃又有了身孕,不久我便会迁到太子府上定下来。素澜,你不必再执意住在这样的小庭院,我会给你安排更好的地方…”
杨广还在不断说着,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打断他,跪下去认真地说道,“素澜想回南陈,请太子恩准。”
“你说什么?”杨广看着我,整个人已经回不过神。
“素澜想回南陈,请太子恩准。”我不紧不慢,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
“为什么?是因为太子妃她有了身孕,还是我对你关心不够…”杨广一把将我扶起来,失控地说道。
“不,为什么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太子还认为我是在意这些事情的人呢?太子对我很好,只是我突然想家了,我想回去…”我看着杨广的眼睛,声音空洞得已经没有了感情。
“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曾经说过,我在的地方便是你的家不是吗?素澜,你到底要怎么样!自从你到我身边,快要把我折磨得要疯掉了,我想事事都顺从你的心意,可你根本就不把我的好意放在心里。就是你从来不介意我身边的女人,我才会这样感觉被你无视。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杨广眼睛红了,把我抓得生疼。
我忍着,没有正面回答他,说道,“记得我离开南陈的时候,太子曾经答应过我两件事情,第一,我不要任何名分,第二,我想什么时候回南陈都可以,而且停留到我自己愿意回来的时候,太子应该不会食言才是。自从离开南陈到太子身边,匆匆已经十年,这十年来,唯恐太子不见我的真心,我只字不提南陈,更加没有说起要回南陈之类的话,可如今,我却忽然倍加思念父亲,想念曾经那样一个给我温暖的地方,请太子恩准我回去,素澜感激不尽。”
杨广的眼神凌厉得吓人,“回去之后,你是不是不愿意回来了?”
“我不能够答应什么时候回来,但是起码是我自己愿意,而且,天下没有太子触及不到的地方,我能够不从吗?”我冷清地说道。
“我明白了!”杨广咬牙道,“你这是在怨恨我、这是在排斥我是不是!你觉得我变了、变得跟你在南陈认识的那个人不一样,你认为我靠着野心跟阴谋一步步坐上了今天这个位置,因为三弟没有这样的野心,所以你更加倾向他同情他、也更加抗拒我鄙视我是不是!素澜,我告诉你,即便我不争,别人也会想方设法把我挤掉,我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可不管我对别人如何,对你有改变过半分心意吗?就算我是跟萧氏成婚的时候,也没有见你这样过,在你心里,原来我一直就是这样不堪的人!”
杨广狠狠打翻了桌面的茶盏,又推倒了几个花瓶,噼噼啪啪不绝于耳,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闭上眼睛,眼泪已经流出来。
“好,我准许你回去,但是我不会允许你离开太久。”杨广说完,跌跌撞撞出去。
我睁开眼睛,只看见杨广的背影,他的长袍被门外的寒风吹起,一下子打在我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