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着杨俊坐了许久,见天色不宜,便起身告辞了,杨俊也不留,只是看我走出几步,忽然叫住我,问道,“素澜,你何不学我这样糊涂?只要糊涂起来,便什么事情都不用管,你事事都认真,怎么会不累呢?”
我闻言,回头看着他,杨俊的脸色在烛光之中清朗,我朝他说道,“我自小便是操心的命,习惯了。”
“我看你倒有些贤妻良母的品性。”杨俊笑了,索性开起玩笑来,调侃道,“早知道这样,不等父皇下令伐陈,我便要南下才是。”
我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杨俊朝我挥手,我便行礼,转身出去,走到门口之时,杨俊的声音幽幽从背后传来,一边端起了茶杯慢慢挪着盖子,一边说道,“二哥该堵心了。”
我停住了脚步,掀开帘子的手有些发抖,可也不敢回头去再看杨俊,我顿了一下,就快步走出去,一口气走出老远,感觉自己的心被一阵接一阵揪着难受。杨广,为什么偏偏是他?我预感自己是绝对逃不掉这宿命的,可我怎么能够轻易就认命?
几日过去,军中骑射之后,我再也没见杨广,我知道他很忙,看到军中的士兵有条不紊地收拾一切,我便知道离杨广正式下令撤军的日子不远了,我该怎么办?惶恐不安地过了几日,军中终于痊愈了,我的事情也已经收尾。杨广只派了韩擒虎跟贺若弼过来检查,看到人都好了起来,大喜过望,说了一些感谢的话。我一一应了,说道,“民女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这些时日多谢几位将军跟大人处处尽心出力帮忙,有劳回禀元帅一声,民女思念父亲心切,这就先回去了。”
贺若弼伸手拦下我,笑道,“林姑娘莫要心急,元帅吩咐,今晚军中大摆庆功宴,犒赏三军。林姑娘是隋军的救命恩人,元帅特意请林姑娘留下。”
我一点心思也没有,说道,“承蒙元帅抬举,可否容我先回去见父亲一面?”
“元帅的意思本就是想当面酬谢林姑娘跟林世医,若林姑娘能够请林世医前来,更好不过。”贺若弼依然是笑吟吟的。
“如此,民女先谢过元帅以及两位将军的恩德,先行告退。”我怕他变卦,忙着行礼就要走。
刚刚转身就听见韩擒虎“哎”了一下,似乎要叫我回头,却听见贺若弼把他挡住了,问道,“韩将军做什么?”
“你怎么让她这么回去了?倘若她不来,元帅追究起来,你我如何交差,派人去把她父亲请来便是了。”韩擒虎急躁地说道。
“林姑娘知书达理,应该不会反悔的,到时候提前叫人去请便是了。”贺若弼不以为然。
我走出许远,听得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竟然未曾想到了这般田地,我还是这般受他们操控,全在他们的监视中。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收拾好医箱,便冲出营帐,一心要跑出这军营,往医馆方向去,恨不得立刻就看见父亲。脚下一歪,我却猛地摔了一跤,差点折了胳膊,我忍着痛爬起来,几个士兵冲过来扶我,问我要不要跟将军要马,我摇摇头,便继续朝前走去。终于出了这军营,终于回到了城中,短短数日,发生的这一切恍然如梦一般。远远看到了医馆,我的眼泪瞬间控制不住,很快便迷蒙了双眼,踉踉跄跄走到医馆门口,看见父亲正在柜上对方子,医箱差点掉落地上,我双膝一软,在医馆门口跪了下去,泣不成声。
看病的百姓认出了我,七手八脚过来拉着我,说道,“林姑娘,你总算回来了,太好了!”
父亲正在入神,听见动静,抬头看着我,那憔悴苍老的神情中有惊愕、有感叹、有欣慰,他手上的方子震了一下,便放下来,赶紧朝我走过来。
我跪拜到地上,哭道,“女儿不孝,害得父亲一个人受累、为我担忧,我却始终未能脱身回来见父亲一面。”
父亲将我搀扶起来,那臂膀从小到大,在我心中都是有力量的,他红了眼圈,对我说道,“我知你向来心肠仁慈柔软,又怎么会不出手相救?为父不曾受累,只是怕你一个人在军中难以担当。如今见你无虞归来,可是军中已经痊愈了?”
我点点头,握着父亲的手,说道,“女儿用尽所学,不敢丝毫大意,加上父亲及时提点,终于使得军中痊愈,如今,我便是功成而返。这数日来,我没有一日不想念父亲的。”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果然没有辜负为父,居然有此胆魄独挡一面,叫为父宽慰。”父亲激动得有点兴奋。
边上的百姓见此,也说道,“林姑娘不必担心,我们知道林姑娘是给隋军治病去了,心中都佩服得不得了,每天都有人自发过来帮林大夫的忙,不会让他累着的。隋军对待百姓真是没话说,不仅不扰民,而且还帮我们清扫城中去病、又调运粮食帮我们救急,杨元帅真是大好人。”
我听得这话,心中越发苦闷,这些百姓性情纯善,又岂知杨广复杂?那些不知杨广从什么地方俘虏去的南陈百姓哪一个不是良民?莫非一个个都犯下了滔天大罪、都应该被人如此任意宰割不成?我心底寒意骤起,艰难地说道,“晋王的确英明,多谢各位对我们父女的关照。”
父亲见我神色不对,急忙叫我回去休息,并且对百姓们答谢,说道,“各位,先容小女回去歇息,有什么话稍后再说,治病、拿药的这边等候。”
童子连忙扶着我回房,我呆呆坐下,拉着童子,问道,“童儿,跟我说实话,父亲这些天来如何?”
童子似乎面有难色,好一会,见我坚持,便说道,“师傅这些天不好,咳嗽是有些重了,他自己倒是吃了些药,但老忘记吃药的时辰,忙起来的时候便一天也不服药一次,我劝师傅,他也听不进去。一知道小姐你是去了军营中治病,师傅就神不守舍起来,担心小姐出什么事情,后来那几个被请到军中的城中名医跟师傅说,军营中的病情是事实,那里虽然人人骁勇,但是上到晋王、下到军士个个都是极有规矩的,小姐应该没事的,师傅才放心下来。”
“那父亲这些天是不是累坏了?”我继续问道。
童子一点头,说道,“小姐不在,百姓的病又多又重,师傅当然累得不行。但是自从隋军帮城中一一清理干净之后,百姓的病就轻了许多,师傅也没有那么累了,这几日便还好,只是一条,药吃得不好,饭也吃得不好,有几晚我半夜醒了,还听见师傅在院子里面连连叹气,可见他睡也是睡不好的,所以身子差了许多。”
“别说了。”我心里难受,堵得慌,一手扶着额头,摆手让他先出去,“我心中有数了,童儿,这些天我不在,你也辛苦了,先出去帮父亲吧,我一个人静静。”
“是,小姐。”童子见我如此疲倦,便无声退了出去,安静关上门。
我听得童子离去,眼泪又流个不停,比起心疼父亲,更加让我感觉到难受得是,杨广北上在即,我到底要如何是好?跟父亲明说,父亲会给我指一条路吗?可万一父亲知道,他又怎么能够承受住这样的事情?不是别的,很有可能是父女永别、很有可能是要稀里糊涂的就赔上他自己女儿的一生,我拿不定父亲会有何反应,心中乱极了。
在屋子里面头昏脑胀地呆了半个时辰,忽然就想起贺若弼对韩擒虎所说的话,会提前命人过来邀请,我又心急如焚起来,到底要作何打算?趁着今晚庆功宴一定要跟杨广当面说清楚的,要不然我便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其实从一开始我何尝不是接二连三拒绝杨广,可他岂是轻易甘休的人?强取豪夺固然是一种办法,但是杨广这样的软攻又何尝不是一种手段?
我叫来童子,让他把父亲的药方拿来,我又亲自下厨,替父亲准备一顿饭菜。不管如何,在庆功宴之前,在父亲知道所有真相之前,我只想再跟父亲安安心心、平平静静地吃一餐家常饭,我很害怕,害怕这样的机会以后再也没有了。
烟火熏得我睁不开眼睛,肿痛得泪水直流,我便也不去管了,就这么发泄着心中的情绪。好不容易做好了饭菜,我把父亲的药放在炉子上慢慢熬着,便出去请父亲用膳。此刻的百姓也没几个,都在等着抓药,父亲便吩咐童子一一仔细照着方子处理,我扶着父亲回后院去了。
“听童儿说,父亲连日寝食难安,这全是女儿的罪过,今日女儿回来,只想亲自为父亲准备一桌家常饭菜,让父亲吃得好一些、安心一些。”我擦了一下眼睛,说道,“父亲连日咳嗽,饭后记得服药才是,我已经慢火在熬药了,饭后等汤药凉了再喝下去。”
父亲慢慢坐下去,看着我,说道,“素澜,你哭了吗?”
“没有的事。”我摇摇头,说道,“只是烟火熏了眼睛,这是做饭常有的事情。”我说完,在父亲对面坐下。
父亲看着一桌子菜,又看看我,似要问我什么话,却又忍住了,说道,“好吧,素澜,这是你对为父的心意,我又岂能不领?平日里你跟我照料医馆,三餐都是随随便便对付过去,是为父对你过意不去才是,女儿长这么大,别人的女儿都有母亲亲手刺绣的裙帕罗裳,可为父,却连一件像样的女儿家的东西都没有给你置办过,这…”
“父亲,别说了。”我听得父亲话中有伤痛之意,我也控制不住,把脸别过一旁,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