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在路上,放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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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景德镇古瓷村:请记得清瓷寂静的模样——火车票

这是我一位十分要好的朋友给我讲的故事。因为热爱青花瓷,加之对主人公这个青瓷般女人的好奇,我便有了这次探访瓷器村的行程。

选择立秋的第二日去景德镇三宝瓷器村也是无意中的有意吧。天气很好,一路上在听佛教音乐,不是佛教徒,但听佛教音乐让人平静。车外是蓝天,荷叶清绿,适宜的天气,这也是与青瓷之行匹配的吧。到达景德镇,三宝瓷器村在十公里以外的地方。沿着一条弯弯的村路,总算找到我此行的目的地“世外陶源”,这个名字用的是谐音,倒是很妥贴。

一直有这样的梦想,与一个深爱的男人在古意浓浓的地方,穿着棉布衣裳,有一个小小的青瓷作坊,做着一些手工活儿,用自己亲手做的朴拙瓷碗喝着山泉冲泡的清茶,阳光细细碎碎地照下来,这样的场景是纯棉妥贴的。那是一种生活的极致,只能留在想象中。

而艾叶,完美地实现了我的梦。这个世界,总有些人会懂得放下,她们便可以活得清澈。而我这个俗世中的人只能在别人的故事中圆自己的梦。

这个古瓷村知道的人不多,所以很清静。进去就有欣喜,一条清澈的小溪从门前流过,几只小鸭欢快地游动,溪里看得见小鱼儿。绿树掩映,地上全是碎青瓷片铺成的,进去时,光影横在老木门上,有时光的印记;鸡鸣桑树巅;住下,然后迫不及待地坐在院子里喝茶。其实这两年喝咖啡上瘾,倒是有些忘了茶香了。这里的环境真的只能喝茶,喝茶。

临溪的矮木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小杯小盏,青花细瓷的,土陶烧釉的,随手捏的造型。木展台上摆着各式茶叶,光是看着,就喜不自禁。用小小紫砂壶泡了一杯茶,泉水泡的茶是不一样的,喝了一口,真的有清甜凛冽之感,心也在那一刻像叶片一样舒展开了。

艾叶的工作室离三宝村不远,散步去就好了。听着流水声,看着月色一袭白袍的艾叶,青瓷杯子握在手中,吟诗抚琴清唱都是多余,只是让时间停住便好。

天清色等烟雨

而我在等你

月色被打捞起

晕开了结局

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

你眼带笑意

帘外芭蕉惹骤雨

门环惹铜绿

而我路过那江南小镇惹了你

在泼墨山水画里

你从墨色深处被隐去

《青花瓷》这样的意境不是被唱出来,而应该被写下来。这一夜,喝着茶,听着故事,我已醉去。

2009年8月景德镇古瓷村

艾叶是个极特别的人,别人都往大城市里挤的时候,她却勇敢地退回到了小城——一个有青瓷相伴,泥土芬芳的小城。并且,值得一说的是,她还因此带去了一个男人,一个在她生命中跨度长达十几年的男人,这也算得上是一段传奇吧。

认识艾叶是十年前。跟她成为朋友,只因为她桌上的一只杯子,很特别,阔口,朴拙的泥土烧制的款式,用了很多年,旧旧的样子,我很喜欢。她说我是第一个夸她杯子的人,杯子是她自己做的,她是景德镇人。

我们偶尔一起吃饭。记得那时,艾叶最常说的是,其实我需要的真的不多。她可以花很长时间站在天桥上看天空云朵的变化。她喜欢在阳台上种睡莲,看看书,而书与睡莲,能花多少钱呢?她在广州已呆了近十年,在外企干到了主管级,该有的也有了,可是她好像总也不快乐。她曾推荐我看陈丹青的书《退步集》,现在都在谈进步观,谈日新月异,每天要变,变,变,紧跟形式,加速前行,好像只有这样才叫进步。对于大家都去追随的事,你是否要打一个问号?她欣赏那些激流勇退的人,还能有梦想,敢于放下,也需要勇气。

艾叶是我见过的最不紧跟潮流的人,总在流行之外。但是一走到人群中,她就可以脱颖而出,比如在路上被人拦住,问衣服哪儿买的,看着真漂亮。艾叶经常哭笑不得:“我说衣服在小店淘的,只花了不到百元,她们硬是不相信。”她有很多件宽宽大大的白衬衣,配印花长裙或是水洗蓝牛仔,平底鞋,都很好看。她的头发多少年不染不烫,自然长着,乌黑漆亮,最本真最美,好像没什么需要太多花钱的地方。

艾叶一直未婚,这在我是个谜,一个并非女强人也不是事业型的女人却选择单身。一天,公司联欢散场后,艾叶破例喝了点酒,她后来跟我讲了个故事。十几前,她有个恋人,80年代的恋人,真的可以称得上恋人。她给我念了一首诗,诗里大概有这么两句:请代我向母校的凤凰花问好,请代我向情人路的白皮树问好,请代我向图书馆的木地板问好……

“你相信吗?当时我们互赠的所有东西都是自己亲手做的。不像现在的年轻人,用钱来表达感情。只有自己做的,才是郑重的。我喜欢送他杯子,那时候还没有陶艺室什么的。我因为从小家里耳濡目染,回老家时一次烧几个杯子带过来,款式色泽都是自己设计的,老的旧的原始的感觉,在特别的时候再慢慢地送给他。他喜欢用深蓝的皱纹纸给我设计耳环,真的好别致。每次都让我惊喜。大概就是那时我就开始喜欢穿白衬衣了,因为那很配纸耳环,都是干净的简洁的。母校那时有一间老教室,发黑的老木地板,偶尔阳光透进来,空气中有灰尘的气息。我们喜欢坐在地板上用手工杯子喝水,阅读,听音乐,默默无声。那时的爱情就像默片吧,古旧的却是色彩斑斓诗情画意,像氧气一样。我真的一点不羡慕现在的孩子那种所谓的爱情,太喧闹了,太表像了。”艾叶顿了顿,拢了拢头发,我注意到了她端水杯的姿势。“后来,他一个伯父要他出国留学,因为他是这个大家庭中唯一的男孩。听说他后来经商了,再后来……多少年了,我们一直未再有联系,十五年了吧。不知他好不好。前年,我回了一趟母校,他那时在国外,没回来。在校会上,我念了这首诗,‘向母校的木地板问好’,念着眼泪就流下来了,我想起了当年……”

艾叶给我讲这段话时,我忆起的却是《青花瓷》的片断:天清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关于爱情的故事。因为它是清澈的,有青花瓷素雅古旧的气息。虽然并没有结局。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艾叶带我去过一次景德镇的古瓷器村,那天她穿的素白长衫,头发挽起,她捏泥巴烧杯子时,样子真好看。阳光散淡,一条清澈的小溪穿城而过,我们坐在溪边喝一壶茶,风在林梢,鸟在叫,我笑着说:“你好像更适合呆在这里。”她也神秘地笑:“这是我未来的打算。我正打算退回到小城市生活,做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喝茶读书,了此一生。到时不要感到奇怪。”我笑笑,艾叶是独特的,她的任何决定我都不会感到奇怪。

两个月后,艾叶过来找我,表情却很不平静,我以为她是说辞职的事,但这似乎不像是她的风格。“他今天给我打了电话,他回来了。两年前就回国了,找了我好久。”我知道他说的是吴斌。他结婚了吗?这才是我要问的。她肯定地点点头。我沉默了,艾叶也沉默了。

在吴斌约她见面时,她让我陪她一起去。这是我第一次见吴斌,他符合我的想象,身上没有脱掉文人的气质,刮得铁青的胡子,干净的灰条纹衬衫,眼神温暖,有中年男人难得的清瘦。我注意到他的手,细长的手指,夹烟一定很好看,这是艾叶曾说的。看着他们,我想到的是他们坐在校园的木地板上用手工杯子喝水的情景,一转眼时光已过去了十五年,这样的时光倒流连我这个局外人都感到心潮难平。

艾叶没有想象的不平静,她缓缓地说话,用手把玩着杯子,慢慢地说起自己的近况,只是我很细致地看到她端杯子的手在微微地抖动,她在掩饰。而吴斌却有着与身份不相称的局促,我看得出他的在乎和同样的难以平静。他望艾叶时那种暖暖略显忧伤的眼神。那一次我们在泮溪喝茶,满眼绿水绿植,风景不错,这种地方让人怀旧和思念。可以看出吴斌的用心良苦。吴斌说女儿在国外读书,他和妻子五年前已分开,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好像只是女儿。本来早要分开的,只是要等到女儿成年。他做到了。分开后,他单身了五年。前两年回国,一直在找艾叶。

艾叶没有说什么,吴斌说这些跟她又有什么相干。她没有说出自己的打算。吴斌现在已是一家大进出口公司的股东,做着跨国生意,与她的生活已不相干了;她只是想做小镇瓷艺工作室的素心女主人。两个人是平行线,各不相干了。

那一次茶吃得各怀心事。我记得艾叶穿的长布白衬衫,平跟手工布鞋,没有化妆,只用无色润唇膏,头发却梳得很干净,她说女人到了一定的时候,干净最重要,眼神还有心灵。

她还是那么清瘦,她还是那个亲手做杯子送给心爱男人的女人,只是他们已隔万水千山。

一段时间后,艾叶告诉我,已处理完了一切事议,准备回景德镇了。她坚持不让别人送她。东西打包,房子处理掉了,走得很坚决,广州的一切都选择放弃,走之前她对我说了这样的话:“其实生活无非是一种选择,都有代价,你们的代价是自由,而我的代价是生活的不安全感。但比起自由,我还是要选择后者。那毕竟是有关梦想的。”放下电话前,我问吴斌找过你吗?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的选择与他无关,都是过去的事了。他有他的生活,而我也有我的选择,我们是不可能的。

一个月后的国庆长假,艾叶打电话,邀请我过去看看她的工作室。她说,我现在很好,有活着的感觉。我看到电脑上她发来的照片,她穿白色长衫,袖子挽得高高的,用小小的青花瓷杯喝着茶,安然素净的笑,那就是她了,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背景。也许如她所说,世界上这一半人的乐趣,另一半人永远不会懂。

艾叶的工作室选在离景德镇大约十公里的地方,老房子,她没有作任何装修,只是把窗户开大了;四面环树,植物就是最好的装饰。她设计陶艺,画画,整天和泥巴打交道,闻到泥土的芳香,这一切都是她喜欢的,自然清甜,与众不同。早上睡到自然醒,用溪水洗脸,慢慢地坐在院子里吃早餐,在脑子里慢慢地构思上午的作品,生活静得让人心安。两只古老的青花瓷碗,摆在卫生间里放香皂,坦然处之,它的珍贵才会归顺于人。

我们坐在临溪的木桌边喝茶,山里泉水泡茶,果真不一般。第一次,我喝出了茶里的回甘。叶片在杯底舒展开来,人也像重活了一遍。艾叶的脸在阳光上有浅淡的光泽。

艾叶带我去吃饭,很简单的饭菜,用的碗却很别致——朴拙。乡野,四面清翠,下着小雨,一顿饭也有了禅意。

月色清凉,晚上我们一起去散步,慢慢走回去,推开窗,再泡一壶茶。拉灭灯,月光慢慢地流泻在地板上,她突然说:“吴斌来找过我。”我一惊。艾叶望着我笑,“我很意外,他是怎么找来的。他只说来江西谈笔生意,顺路来看看我。”她说,“吴斌来的那一天,月色也很好,我们就坐在小溪边喝茶,我亲手做的杯子,像十年前一样。我给他温壶,泡茶,洗杯子,亲手做的小零食话梅黄豆装在瓷碗里佐茶。我们聊天,他望着我沉默地笑,谈了些什么,我都忘了,像是一个时间的轮回。好像喝了四壶茶,茶都喝淡了。我安排他睡楼下,第二天清晨起身,却发现他一直坐在小溪边,他说:‘这么好的夜晚,舍不得睡去。’”艾叶笑了。

我迫不及待地问她,结果呢?她摇头,“我没有任何态度,我们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来这里;而我,不可能放弃我想要的生活,这就是答案。”

国庆之后,我返回了广州,没想到却接到了吴斌的电话,有些意外,但我凭直觉知道与艾叶有关。果然,他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决定放弃一部分生意,去江西了,哪里不是生活。再说,人活着,图个什么呢。当初我也是学艺术的,那里还真适合我呢。我要跟随艾叶去了。”听了这话,我愣住了。我知道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放弃,不是容易的事。这年头,男人都是现实的,为了一个女人或是一种生活方式放弃拥有的台面辉煌?我不置可否,以为他不过是图新鲜,以观后路而以。

让我没想到的是,四个月后,艾叶却邀请我去参加她的婚礼。天,这是本世纪我最感到意外的事。那自然也是一场我目睹的最特别的婚礼。艾叶穿自己设计的白袍,插一朵安静的红色雏菊在耳边;吴斌穿的衣服也是艾叶设计的,我从来没见过穿灰色长袍的吴斌,很好笑,他却开心得不得了,微笑像要溢出来了。

那天晚上,天已有凉意,我们在院子里烧着火盆,喝茶。艾叶为吴斌温壶烫杯,一幅小媳妇的模样,她像是一朵纯白的花朵,在他的眼神里温柔地沉沦。那是我见过的艾叶最漂亮的模样。多少年了,他们以这样的方式走到了一起。吴斌端起艾叶为他亲手做的杯子,慢慢地说:“遇到艾叶,是上天对我的嘉奖。”是的,上天会嘉奖那些有所坚持的人。天下大事/无始无终/哗的一声/这一生/就淌光了。这是仓央嘉措的诗,念着,是会让人无故落泪的。

婚后,吴斌大宗的生意都交给了别人打理,算是净身出户,代价是让出了大部分股份。他现在和艾叶一起搞了一个陶艺工作室,搞一些交流活动。他说,挣钱他没考虑太多,他要挣生活。他们退回到了小城市,过起了退步生活。艾叶说的一句经典的话:喝了茶,人就像花儿一样慢慢绽放。这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