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和大勇合葬,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首先我们没有逼迫你,问题要理清楚,你说说看。”
“这都是我自愿的。第一,要你们丁家承认我是他合法妻子,你们要在我死后和他举行结婚的仪式,第二,我要去江边,大勇死过的地方陪他,至于坟墓里你们放什么我不管。”
“第一个没问题,关于第二个?你必须去江边吗?”这是族长说的,这是他今天第一次说话。
“是的……”
风随着出入的人悄悄地溜进来,吹起梦露的一掠头发。
她那灰色的小夹袄很有型,低低的领口,会露出她白玉般的脖颈。
我在此时会回想起我是怎么吻她的秀发,怎么吻她的脖颈,怎么摸她的肩膀,等等。
回忆只不过就是一套脑子里的放映而已,说是放映,也只是对过去的回忆。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我此时所有的器官都已经失去知觉。
偶尔我也会把麻木的情感刺激一下。如何遇见梦露,梦露如何等待,同时,我也回想起我如何吻她的肩膀和胸部,这些都是从记忆的最深处挖掘出来的。
我就像一双冻僵的腿,又被强制着迈步一样。
腿不知道是脑袋发出的信息,脑袋确实发出令它走路的信息。
而感觉和知觉全都无知,混沌一团,不分彼此。
但是,只需要一会儿,神志便会把两者分辨的清清楚楚了。
也许,那双腿迈得太重太重,都不听使唤了。
过了一会儿,血液才重新的涌回来,那双麻木的腿才会渐渐有了知觉。但也并不能把我的感觉带回来。
那么,是谁使我僵滞,是谁使我麻木,我自己吗?我自己给我注射的吗?不麻醉我还能忍的下去吗?麻痹自己,不仅是在此时起作用,灵魂出窍的功能还可以使我把梦露当成路人,有人曾经热恋地迷恋过梦露。
并且热烈地期望得到过她,但是那人我只是很熟悉,并不是我。迫使自己的灵魂出窍还可以起到一种作用,让我可以成为局外人,旁观冷眼。
于是,我看得见自己前段时间的所作所为,看得见我如何对待我的妻子、亲人、还有我的朋友,在心灵的最深处我只感觉自己是置身事外。
不一会儿,我这种灵魂出窍的功能也可以用在别人身上了。
只是不包括这些客厅里的人,他们参与整个审梦露的过程,格调都是一样的,如何的辩论,说话如何的尖酸,富有心计的吵闹如何的大胆。
并且每人都按照自己的个性和观点的不同,巧妙变通而加以运用。
梦露只是静静地跪着,有时用一种超然的眼睛瞧着他们的反应,然后点头。别人说的她都承认,一旦梦露答应了,所有的事情就顺水推舟了。
即使点头她的姿势中也有一种发自骨髓的傲气,叫所有的人大为震惊!她回答每一句话,都把字数压缩到最少。
他们要的结果马上就要到来了。
我忽而感到,是不是这里所有的人都疲劳了,都想赶快完事。
大家都不再集中注意力,老是左顾右盼,这么长时间一直沉浸在这种庄严的气氛中,现在大家也都想赶快解脱?
我承认我此时也累了,我也想解脱。
但是,我却不能把事情都置身事外。我本来只是旁观者,现在却突然变成了一个参与者,这个新的角色不是我要追求来的,也不是我选择来的。
但是,这个角色是为我而定做的,不管我愿意与否,也不管我做什么,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这个角色都是属于我的。
那么我又能做什么呢?
坐在中间穿着很讲究的那两个老人,只是扫了一眼梦露,随后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其他人,有人站出来说话了,“既然那么说了,那就那么做吧!”
梦露点了点头,只是站起来,没有再说什么。
在跨出客厅的那一刻,她回头看了一下其他的人,她的目光里没有要求什么,也没有请求什么,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
她没有要张口的意思,不会对他们设想什么,也不会对他们许诺什么。只是那张精致的小脸呈现在我眼前,如此而已。
我看清了那张脸,也明白了那个目光,她是多么的无奈和疲惫啊,二十年也难为她了。
她的眼睛下面有眼袋,嘴角干裂了,我以前从没有见过,虽然她皮肤一向保养的很好,但是这次却留下了年龄的痕迹。
在见到她脸的那一瞥之中,我的脸立刻红了。
一见到这种情景,我马上转过头去,我的视线在等待着。
我感觉我神经麻木麻木,四肢不听使唤。
再后来就是有人匆匆跑来,“不好了,那家小院着火了,火势很凶的,其他人只能在外面站着。不敢进去。”
一群人围着烧得正旺的小院,但是没有一个人冲进去。
里面传出了一种变了调的声音,但是很坦然,“小院烧平之后,你们会看到那个通道。我只是为了证明穆小姐的清白。”这个画面让我晕了。
最后一个画面,梦露在江边,四周是连绵的群山,上面覆盖着皑皑白雪,除了后面跟着她的两个人,好像再没有什么。她好像赤着脚,之后纵身跳入了江里。再后来就没有了。
接下来,我就住进医院了。
出院时,我发现自己的灵魂出窍已经消失。一切问题啊,那些在上山期间出现过、麻木过的问题。
全都一股脑儿的又回来了,而且长期驻扎在心头。
我不知道一个人该清醒而不清醒,医生该作何诊断。我却给我自己有个诊断,那就是我的灵魂已经制服了我的肉体,它可以随时出窍也可以随时回来。
四月份,我和单位里的几个人员外出去广州。
其实外出只需要几天而已,他们把办案出差和观光旅游结合起来,一路玩过来,就延长了些时日。
无论是公差还是放假,情理上都没有什么可以说不过去的,可我仍然觉得不大舒服。
我决定把这段日子用到读文学书上。
但是,我又不能完全按照所想象、所计划的那样行事。
我不能把精力集中在读任何一本书上,无论是别人写的还是我自己的草稿,一而再、再而三地我总是出神,迷失在自己的靡靡思索之中。
我仿佛又看见了梦露,在下雪的冬天,在迷失的江边,拼命地喊着丁大勇的名字。
我又看见她振作精神回到家里,不说也不笑,继续着丁大勇所有的事业和对他家里该做的事,等到他家里的人找上门来,她就躲避不见,从不回答他的下落。
来的是一个穿着稍华丽的老人,此时有着温柔的眼神,带着一副眼镜。
梦露不见她,她马上就哭了起来。于是,梦露在楼上偷偷地看着那个女人落泪。
我还看见梦露站在所有的镇上的人们面前落泪,她穿着整齐的衣服走上发言的地方,面部表情严肃,眼神冰冷,镇子里的人们都把身子弯下去屏息细听。
有的村民们来得很多,集合成群,或者快速的站成排,梦露则站在他们当中,慢慢地吐出他们的想知道的事情。
我又看见了梦露站在江边,看着早已变了风貌的江水。
同这些景象一样,我还凝视着其他的画面。
梦露穿着一套黑色的内衣站在卧室里;她慢慢的脱掉衣服走进卧室;她挽着我上山,裙带摇摆;她坐在我家的摇椅上静静地看书;她在健身房注视着我;她在同我谈论文学;她静静地躺在我的身上。
残酷的是,这只不过是一场噩梦,梦中的梦露,每一个温柔的动作和眼神都再次燃起了我的渴望。
我从梦中惊醒,带着羞耻同时也带着恐惧,到底我还是不是我?
我深知,我的幻影不过是可怜巴巴的重弹老调而已,对于我曾经了解认识的梦露,这些不过是我的想象而已。
但这些幻影的力量却异常的强大。
它潜伏在我关于梦露的真实记忆之中,只要我一看到书本,幻境便又从记忆深处奔凸出来,一发不可抑制。
今天,当我回首往事时,我才发现现在的直接观察实际上是多么的有限,能够激活一些场景画面的灵感是多么的稀少。
梦里的幻觉是活的,为纪实增添色彩。
而生活中的想象只是静态的,书中撰写的事实似乎不适用于生动活泼的想象力,可以联想到一些场景,而这些场景往往会起反作用,把人们的想象力束缚起来,逐渐使之死板老套。
于是,我决定到当年出事的那个江边看看,如果我此时可以走,我就去了。
可是请假也是很麻烦的。
那里有离我最近的江边,我可以沿着那里走。
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种不留痕迹的死亡营地。
我要的是事实,用事实去驱逐出我脑海中的那些空乏的论调。
我是租车去江边的。
记得在江边我问了很多户人家,当遇到一位老太太的时候,我的运气来了。她的两间旧房子靠近江边,那正是出事那年也一直住在那里的老太太。
一开始,我们兴高采烈地交谈,我告诉她我要干么,她沉默下来。
我朝她望了望,她立刻闭了嘴,我搞不清楚她为什么在谈兴正浓时忽然闭上了嘴。
她有六十多岁了,脸上布满皱纹,面孔慈祥,花白的头发在后面挽了一个发髻。
这时,看上去她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江面上。
在我们眼前,绵延的江水亲吻着岸边,一条高速公路盘旋在这里,望着两旁的斜坡,我们缓缓朝下走了几步。
对着开阔的江面,一阵沉默之后,老人又开始说话了。她问我为什么要去看这个地方。
我把我的经历前前后后的讲给她听,并且说到自己如何缺乏主观感受。
“哦!您原来是想明白,这个女人十多年前跳河了,为什么你一直在做这个梦?”
她的话听起来似乎还带着几分嘲笑,不过,这也许只是这里的语言或者是她这个年龄段说话特点的色彩而已。
没有等着我说话,她又接着说下去:“您觉着你为什么会做这个梦?你没有想过其他的原因吗?你有没有问过其他人会不会做?当你说出这个梦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其他人会不会信?”
我摇了摇头:“可是……”
“可是,你想说,其实你这不是梦,是真实发生的,对吗?”
我不想再摇头或者再点什么头了,她所说的也许真的是那么回事,不过,只是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的表情不对,“您说的确实有道理,有时候也确实是这样子。”她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如果您认为是这样的,您今天就不会过来了。”
我对这句话毫无办法。我在搜索着一个、一个句子或者一句话把她刚刚说的话反驳回去,使她哑口无言。
“有一次,”她接着说,“我看到一个姑娘赤着脚站在雪地里,在这江边疯狂地喊叫,后边有跟着的两个人没有去理她,姑娘跳进去的时候脸上一脸的镇定。之后这一带的村民打捞了三天,结果一无所获,后来,也就是在这个地方漂了出来,我找了几个人把她埋葬在这里……”
“她是畏罪自杀吗?”
她的表情立刻僵住了,花白的头发在夕阳下闪着光。
“你给我滚!”
我灰溜溜地向前走了几步。她旁若无人地骂了几句,几分钟之后,她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接着,一切都平静下来了。
我沿着江边慢慢地走着。
不远的高速公路在山中蜿蜒着,如果此时谁从上面冲下来,或者现在跳到江里,真的很难遇见人。
那后面的人群,只能是跟来的。
我听见鸟儿在林中吟泣,江水拍打着水面。我坐在江岸,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