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武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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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迷津与孤独者 (1)

四个铜匦被安装在宫墙外的四个方向,官役安装铜匦时吸引了很多围观的百姓。他们绝对没有见过这种新鲜的玩艺儿。一个书生对一个铁匠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告密箱,谁想写信给太后,一投就得。

这信真能到太后手里?铁匠问。

当然。书生说,这一定是太后的主意,她总是与众不同。

是的。太后总是不一样,太后嘛!

来俊臣宣读圣旨:铜匦之设,在求发意畅达于朝廷,正义得张于天下。

周兴演示铜匦的使用方法,他把一张纸轻轻地投入铜匦的口说:看见了吗?就这么简单。

有人问:它能替我传话给太后吗?

当然。周兴说,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把你所知道的都说出来。

不知道的也说吗?有人喊。

人们哄笑起来。

晨光和暮色会发出同样美丽的光辉,有时让人难以辩别。在这两个时刻,我们看见铜匦被打开,肃政台的宫役从里面取出大量告密书,就象邮差一样,他们用麻袋装好它们,驮在马上,打马进宫。来俊臣、索元礼和周兴连夜开拆告密书,进行整理分类,提交一部分极其重要的直呈太后。我们看见肃政台和刑部一片忙碌,这是一部被彻底开动的国家机器,进行超负荷运作。我们看到士兵从宫门列队跑出,口令声在夜色中显得响亮,矛头在闪烁。尤其是一些便衣会在深更半夜敲响一个人的门,把他从床上拖起来,在那人吓得浑身颤抖时,给他的脚套上一副木狗。那人在恐惧中发问:我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抓我?

犯上作乱,诬蔑朝廷,反对太后。

这种空泛的指控是让人害怕又让人不服的。

我没有反对太后。

一份密告书扔在他面前,这是你写的吗?

……是的。但我没反对太后,是你们让我们尽管说话的。

不再与他罗嗦,整个人拖出去,塞上囚车,嘴里填满棉絮,一路直奔肃政台监狱。被提到这座监狱的人迅速加多,充满一片混乱的景象。很多人趁着喝水时大呼冤枉,他立即遭到一阵猛击,木棍、皮鞭或者浸水柳条接触身体时激发的惨叫在监狱内回荡,让人听上去毛骨悚然。

监狱长向上司抱怨:来的人太多了,我们这里快装不下了。

还会有更多的人。周兴严厉地说,每间住二十个人,地铺一直打到门口。

这里从来没住过那么多人,这样住法,会出大病的。

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周兴喝道,违抗命令就是抗旨,斩!你的话太多了。

起初这一切都是在夜间发生的,后来渐渐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让人猝不及防。但当时人们似乎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在大唐繁荣的表象下面,铁幕正在徐徐落下。街上,一切公开的生产、贸易仍在进行,人们在自由交谈,勾栏、瓦肆里传出伎乐和说书人夸张的声音,支持着某种文化繁荣、经济稳定的说法。

一对说书人在台上讲古,他们绘神绘色的表演吸引了很多观众。说书人纵论古今,妙趣横生,他的段子描述了江山更迭、历史颓败的一幕,说到盘古开天,三皇五帝到如今;说到神农尝百草,秦皇建长城;说到百家争鸣,也说到焚书坑儒。他的儿子在一旁添油加醋,对父亲的段子加以评点,使之镂金缀彩,谐趣横生。这一对搭档的表演引起了一个人的关注,这个人已经坐在马车里,接近这里时突然停下了,说书的声音和潮水般的鼓掌声冲击着她的耳膜。她的把手中的丝织折扇关上,又打开,这么简单地重复一个动作。

说书人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正说到动情处,情节有一个转折的机关,儿子不吱声了,说书人眉飞色舞的表情冻结了,用惊堂木敲了一下儿子的头:怎么不说下去了?犯傻了吗?

儿子是沉默的。一些敏感的观众已经觉察到了形势的微妙变化,他们甚至在说书中断之后注意到了马队的存在,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倾压下,马队中出现两个便衣,走上台去,向说书人出示刑部官员的身份牌,然后一左一右卡住了他的双臂。

说书人脸色大变,语无伦次起来:为什么抓我?他恐怖地注视着骚动的人群。

反对太后。便衣取出木狗将他铐上,说书人凄厉地叫喊起来:不,我没有反对太后,冤枉呵。

有没有,问你的儿子。

说书人迷惑的脸转向儿子,儿子在父亲的注视下沉默。是你?说书人不肯相信地注视儿子:你告了父亲的密吗?儿子?

问他你到底犯了什么罪?便衣给了他一耳光,说书人快被打晕了。他看见儿子冷漠的脸,就对儿子说,你跟父亲提个醒儿好吗?我犯了什么罪?

父亲,你老了,健忘。儿子不去正视父亲的眼睛:你对我说,当朝太后跟秦嬴政似的,更恶。

冤枉!说书人听了大叫,挣扎起来,往儿子脸上吐唾沫,便衣按下了他的头,拿出一份纸,就是儿子对他的控告书,让他按手印。说书人突然安静下来了,望着密告书发呆。便衣问,你儿子说的都是事实吗?说书人不吱声。再问一遍,说书人笑了:是,是事实,父亲怎么会不相信儿子的话呢?说着在书上按了手印。

说书人惨然地对儿子说,佩服你,孩子,你编的段子比我强,比我离奇,你已经出道了。

妖言惑众。马车车厢的布帘后面突然传出一个女声,十分清晰地进入每一个人的耳朵:说书人就当好好说书,是什么就说什么,不要说假话,害人!大唐如今的繁荣有目共睹,我于天下无所亏负,你们知道不知道?

你是谁?说书人恐惧地问道。

但大批的人都跪下来了,在场的人都知道帘布后面的人是谁了,他们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但每一个人都膝头发软,整条街上的人都跪在地上,齐声高呼:太后!太后!

说书人目眦欲裂,他的呼叫在欢呼中显得十分刺耳:太后,我冤枉--!

便衣狠狠地揍了他一耳光,一团棉絮塞满了他的口,血从他鼻孔里窜出来。儿子注视着父亲的表情已经极其难看。

在茶楼二层有一个看客叫郝象贤,是昔日太子少保郝处俊的孙子,现在的太子通事舍人。他注视完这一幕,对同来呷茶的友人说,说书人是冤枉的,话太多,来俊臣和周兴这些人现在得宠,乱抓人,做得太过分了。

你的话说得太过分了吧?友人说。

什么意思?郝象贤警惕地问。

友人不再吱声,他后面闪出两个便衣,一左一右卡住了郝象贤。郝象贤笑了一下,对脸色漠然的友人说,开玩笑吧?

友人不吱声。

不是真的吧?郝象贤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他的朋友。

是真的。友人说,你总是管不住你的舌头。

郝象贤腿发软了,哆嗦着,脸色已变成死灰。我真没想到,台上刚刚在说书,台下又来一出,跟演戏似的。

便衣把一张写了字的纸放到桌上,问:这是你刚才说的话吗?

我看一字也不差。友人说。

是的,一字不差。郝象贤无可奈何地在纸上按了手印。突然他悲哀地叫喊起来:但我也是冤枉的,难道说话都不能说了吗?冤枉--!

友人微笑地看着他徒劳地挣扎了一会儿,松懈下来,说,你的口才不会比说书人好,别喊了,顺服一点对你有好处。

是的,朋友。郝象贤有气无力地说。

友人提醒他:我已经是肃政台的长官了。

提审时刻,郝象贤被带到肃政台监狱大堂,他的脚上用木狗锁紧,整个人是架过去的。来俊臣令狱卒松开木狗,但郝象贤已经不会站立了,双腿软似麻花,瘫在地上。

郝象贤!来俊臣问道,你说过太后的坏话?

没有,郝象贤矢口否认。

有证据说,你认为太后提倡的上变(密告)之法太过分。

没有,我没有这么说。

来俊臣就把一张写了字的纸扔给他,他看见上面写满了诬蔑的不实之词,而且居然有他的手印。

这是伪证。郝象贤大叫,诬告!

郝象贤,证据确凿,你却负隅顽抗,一切反对太后的人,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我没有反对太后。郝象贤大喊,绝对没有。

索元礼说,别跟他罗嗦了,让他松松筋骨,他才知道怎么说话。

郝象贤一路狂呼,被狱卒拖到用刑的地方,审问只用了五分钟,用刑时间却持续到日暮。郝象贤先被勒令站在那里,观看另一名囚犯(说书人)用刑,索元礼令狱卒将一顶铸满尖刺的铁帽子戴在说书人头上。郝象贤问:这是做什么?索元礼说,他觉得冷,我们给他戴一顶帽子,祛祛寒。这人犯了什么罪?郝象贤又问。

抗旨。

没有。说书人反抗,否认他的罪。

现在你就在抗旨,还说没有。索元礼一使眼色,狱卒把一根楔子插入铁帽里,用铁锤敲一下,囚犯就叫一声。

认不认罪?索元礼问道。

我没有罪。说书人大口地喘气。

狱卒又用铁锤敲一下,铁帽再缩紧一点,囚犯大声叫喊,血从额上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