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不认罪?
没有罪。那人喊道。
狱卒再敲一下,铁帽又紧一回,囚犯脸上流满了血,凄厉的叫声划破了上午的空气。
光喊叫不认罪吗?
没有罪,叫我认什么?囚犯喊道。
没有罪,叫我认什么。郝象贤喃喃重复道。
狱卒再敲一下,囚犯惨叫起来,全身扭动,整个头颅已鲜血淋漓。血沫从他口鼻喷溅出来。
还不认罪吗?你找死吗?索元礼踢着他,你要抗旨到底,自取灭亡吗?
我没有罪呀……囚犯哭叫道,奄奄一息。
你坦白,我们从宽,你抗拒,我们只好从严处置了。
没有罪,你让我坦白什么。囚犯低声道,让我死吧。
索元礼的脸色很难看。狱卒征询地望了他一眼,把最后那根楔子打进铁帽内,说书人突然睁大眼睛,叹息一声,脑壳被挟裂了,白白的脑浆仿佛破碗里倾泄的豆腐,流溢出来。
郝象贤脸上溅了一点脑浆,他哇哇地大吐起来。索元礼按着他的头说,吐干净点,把该说的都吐出来,聪明一些,看见了吗?这就是违抗圣旨的下场。
圣旨是什么:郝象贤奄奄一息地说。
圣旨就是让你招供!
来俊臣和周兴进来了,周兴手里拿着一本罗织经(起诉手册),来俊臣把一叠材料放在郝象贤面前,说,这是你周围的人控告你诬蔑太后亲政的证据,要看吗?
不看,那是谎言。郝象贤说。
是真是假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来俊臣说,让它们说了算。他踢了踢刑 具。
在来俊臣的指挥下,狱卒把郝象贤用绳拴住两个食指,吊在梁上,只能以脚趾点地。然后朝他鼻孔里灌醋,郝象贤不停地打喷嚏,叫喊,痛苦不堪。他说,你们饶了我吧,我的肺要爆炸了。
饶你什么?来俊臣说,你总得说你犯了什么罪吧?
我没有罪。
他们继续灌醋,只到他鼻孔流出血来,然后把他扔到一个臭不可闻的土坑内,里面爬满了蟑螂、老鼠、蜈蚣和四脚蛇。而且不给他饭吃,饿到第三天,郝象贤对狱卒说,我要饿死了,给我一点饭吃吧,一点点就成。狱卒抽了他一棍,他感到绝望,就咬吞自己的衣絮,但狱卒把他的衣服剥光了。
来俊臣命令狱卒把郝象贤推到墙边,站立在那里不许动弹,然后接连不断地盘问他,不许他睡眠,郝象贤一睡着就被推醒,千百个极其荒唐古怪的问题使他快要发疯了。他被勒令念经,不许念错一句,错一句打一下,郝象贤神经极端疲劳了,站立不住,狱卒就把他的头发系在梁上,使他站直。
数夜不眠之后,郝象贤念经错误百出,语无伦次了。他头脑昏迷,浑浑噩噩,精神基本上崩溃了。来俊臣拍拍他的脸,问道,郝象贤,现在怎么样?
你说什么?……郝象贤糊里糊涂地说。
你是郝象贤吗?
是。
你犯罪了吗?
是。
你抗旨了吗?
是。
你反对太后亲政是吗?
是。
你说太后过分是吗?
是。
你抗旨拒绝招供是吗?
是。
你想自取灭亡吗?
是。
够了,是是是,是你娘的狗屁!来俊臣打了郝象贤几个耳光:郝象贤,你是狗娘养的吗?
是。
刽子手们哄笑起来,拉过郝象贤的手在供状上按了手印。这时,郝象贤好象醒转过来了。
我都招供了吗?他问。
招了。到这里只有两条路,不是招就是死。
我宁愿死。郝象贤说,你们这群畜牲,为什么不让我死,我要戴那顶铁帽子,死个干净。
你是朝廷命官,怎好伤你皮肉呢?来俊臣抚摸郝的肌肉,他的抚摸让郝象贤全身颤抖起来,不寒而栗。多好的肉呵,我们怎么舍得动它呢?人家还说我们残害朝廷命官呢,你瞧,一点用过刑的痕迹都没有,待会儿好见太后,让她看看我们几天来是如何款侍了你。
太后知道你们这样做吗?郝象贤说。
你说呢,小笨蛋!来俊臣又打了他一耳光。郝象贤被带入宫中,进入一个大殿。大殿由一片帷幛隔开,另一边有太后沐浴的大池子,池子里冒着热水,宫女正在把大把草药扔进池子,池子里的水在她们的搅动下似乎沸腾起来。
武则天躺在一旁,背朝上,僧怀义用力替她按摩,他熟稔的手势象个中医。
听说有一个人反对我,是你吗?
太后,我没有反对你,那是诬告。
诬告怎么会有供状?
那是逼的。
供状上怎么又画了押呢?
也是逼的。
他们没有给你上刑。
上了。他们在说假话。
如果是你在说假话呢?
我没有。
谁能证明你没说假话呢?有这样的人吗?
没有。
武则天吃吃地笑了起来,不知道是僧怀义碰着了她的胳肢窝,还是她的确觉得好笑。她说,你为什么要反对我?
不知道。郝象贤更正道,不,我没有说过抗命的话。
那你敢说你心里怎么想吗?你心里一定对我不满,只是不说而已,是不是?
…………
我猜对了吧?谁能逃得过我的眼睛呢?
郝象贤突然失态,失声恸哭起来,跪倒在地上:太后,我真的没有说过抗命犯上的话,太后,你饶了我吧,你把一个清白的人硬拖到反抗你的地位上是为什么?太后呵,我愿意效忠你,你饶了我吧!我还有一家子,我死了他们怎么办?太后,我愿意效忠你,我愿意。
我最讨厌说谎的人,你一会儿说没罪,一会儿又说效忠我,我都被你弄糊涂了。武则天的话里含着明显的鄙夷的成分。我最讨厌没有骨气的人,你现在象一条狗一样。
郝象贤站了起来,脸色铁青。过了半晌,他说,太后,抗旨有罪,效忠也有罪,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呢?
我不相信任何人,除了我自己。武则天说,我是一个云游四方的孤僧,没有一个人不反对我,我永远是孤独的。到处是我的敌人。
我明白了,太后,你是要我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你去吧。武则天说。郝象贤被拖下大殿时,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和绝望的咒骂。
次日郝象贤被公开推赴刑场斩首,他是迄今为止来俊臣一伙杀害的第一名有名望的朝廷官员。郝象贤临刑前一夜神经几乎失常,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大骂,一会儿又求饶,饶了我吧,放我一条生路,我死了,我的妻儿老母怎么办?
简单得很,她们跟你一同去,成全了你。来俊臣说。
街上万头攒动,大家都来观看行刑。郝象贤一路大骂,咒骂的内容终于涉及到武则天。
来俊臣立刻用个木球塞满了他的嘴,使他的脸立刻鼓鼓囊囊,变得奇形怪状。
你又添了一条罪状了。来俊臣小声对他说。
到了行刑地,郝象贤嘴里的木球才被卸下来。他看见自己的妻子、女儿和八十岁的老母都押到了刑场,顿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你来干什么?你来送我吗?
我来跟你一起死。
你不能死,你死了,女儿怎么办?郝象贤说。天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你上朝时对我说,这一去不知晚上能不能回来。妻子说,我等到天黑,你还没回来。
这年头朝不保夕,谁都不知道早上出去晚上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来俊臣对郝象贤说,你的话太多了吧。
你们放了她们吧。郝象贤恳求道,罪算在我一个人身上。
你爱她吗?来俊臣问。
爱她。我求你们不要杀她。
只要你说不爱她,我立即放了她。
……郝象贤楞住了,他感到空气冻结住了。
只要一句话,说你不爱她,你讨厌这个女人,我立即放了她,还有你的孩子。
……郝象贤眼睛里涌出泪水:你为什么这样逼我?
来俊臣令士兵开始剥他妻子的衣服,露出肩胛。你说不说?他问郝象贤。女人的上衣被剥光了,郝象贤感到一阵寒冷,浑身起鸡皮疙瘩。千万别脱她衣服,我--他的话突然被妻子高声打断了:你不爱我了吗?
爱你!郝象贤颤抖地说。
妻子的裤子象落帆一样陡然滑下来,整个暴露在光中。郝象贤觉得窒息: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们?为什么不让我们死个痛快?你们是畜牲。
这就是你犯上的报应。来俊臣说,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太后是皇帝,她不是人,是如来佛转世,谁反抗她,就叫谁灭亡。
刀光一闪,妻子的头飞出去了,尸体被吊起来。老母也斩了,尸体也被吊起来。郝象贤已经象个木头人了。来俊臣抬起他的头。看清楚一点,这就是犯上作乱的下场。
天理在哪里呢?郝象贤轻声问。
天理在天后那里。来俊臣说,天后就是武则天,武则天就是天理,她说的话就是天理,她做的事从来没有错,她是我们的圣母神皇。
无法,无天。郝象贤喃喃道,似做梦一般。你说僭妄的话了。来俊臣说,对你这样顽固不化的人,只有一个办法,消灭。
郝象贤的女儿被推上刑台,她叫了一声父亲!然后对刽子手说,你们不要让我的头掉下来好吗?刽子手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飞溅出的鲜血布满了郝象贤的视域,他说了一句:暗无天日。就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