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神宫崩溃之后,祖母进入了最后的阶段,她感到她的身体也正如这座脆弱的宫殿一样在坍塌,祖母似乎已经听到了体内骨骼断裂的声音。她几乎离开了所有的人,或者说所有的人离开了她,都一样。祖母的身边仅剩下了唯一的与她说话的人,他就是从小陪伴她的太监德官。
我在上阳宫的时光,曾与德官谈起祖母,但德官总是显得隐忍,或者说是胆怯,只是在祖母垂危之时,德官才谈到一些她的事。在德官的叙述中,祖母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变得慈和、亲切甚至有些孩子气,有些情节说出来让人不可相信,下面是德官的叙述。
她爱我。从她十四岁开始,我就服侍她,除了她去尼姑庵的几年,我一直在她的身边,直到现在。现在她老了,我也老了。几十年来我们并没有说过很多话,但我心里明白她需要我,她总是很随便地叫我德官!德官!很少对我动气。现在我们都老了,我们之间的话才突然变得多起来,好象她已经过完了一生,现在该歇歇了,那些过去围绕在她身边的观众似乎都厌倦了,一个一个离她而去,只剩下了我。她喜欢我,她常常对着我一个人说她想说的话,有些话不着边际,有些话异想天开,我常常笑出声来,她曾经指着天上的月牙儿对我说,德官,你要是不听话,我把你挂在上面。我感到她回到了十四岁的时光。
你是说她返老还童了?我问。
我记得她在十四岁的时候,经常说这样的话,我记得有一次我跟她去采花,她告诉我花香会飞。我那时也小,挺傻,说花香怎么能飞呢?她说花香不能飞,怎么跑到你的鼻孔里去的?我一听觉得她说得真对,说得真好。后来她就很少说这样的话了,直到现在,她老了,老得象当年十四岁一样。
人老了会糊涂吗?我问,跟小孩子一样?
她变老了,很少上朝了,我看她有时一整天缩在房间里,坐在墙角的椅子上一动不动,眼睛老是看着一个地方。我怕她出事,问她怎么啦?她说,德官,人老了就没有用了吗?我不知说什么好。她又说,德官,我真想离开。我问她离开什么?她说,我真想离开,到另一个地方去。我说你想到哪里去?她又重复了一句:我要到另一个地方去。
她要到哪里去呢?我问德官。
我看见她越来越沉默,最后一天说不上三句话了,饭量越来越小,有时一餐只吃一个鸟蛋。我劝她多吃一点,她说,吃下去有什么益处呢?
你会饿的。
我现在轻得象一张纸一样。她古怪地笑了两声,表情重新陷入黑暗。
轻得象一张纸一样的时候,就可以飞起来了。她说。
说完这一句她就再也没说话了,一直到黄昏,我看见她异样地陷在椅子里,仿佛已死。我暂时离开了她,想去帮她弄一点珍珠汤喝,突然间听见她叫我。
我奔过去的时候,只见她跌落在地上,我问她怎么啦?她说有人要害她,我们快走。我问是谁想害你?她说,人想害我,我们快走吧!我要立刻离开这里。我问怎么走?要不要车马?她说,不要了,就我们两个人,我们走着去。
去哪儿?
我要离开这儿。她说。
于是我背起她就跑,侍卫都没有看见我们,我虽然老了,但还有力气,我奇怪的是她竟然如此轻盈,直的象一张纸一样。我背着她一直跑,跑出侧殿,来到花园,她在我背上直说,走呀,走呀,离开这儿,离开这儿!我一直尽快地走,躲开了所有人,这时天空放出夕阳的光,金黄金黄的,我们都被吸引住了。她说你歇歇,我放下了她,她注视着金色的太阳,流下了眼泪,说,多好看的太阳啊!
我们不知跑了多久,我们都已经精疲力竭了,天也慢慢地暗了下来。我们在那里不得不歇脚,她说,我们跑出很远了吗?我说是的。她说,我们离开皇宫了吗?我说,是的,我们走出好远了。她又问了句:真的离开了吗?
夕阳在殒落之前能发出最绚丽的光。我们一起坐在地上,那里好象是一片荒郊野地。我环顾四周,说,这里什么也没有,我们一定离开皇宫好远了。她听了我的话,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微笑,好象很幸福。她注视着我说,德官你,你累了。我说没什么。她说,你这么老了还能背得动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说,你记得十四岁时你背我去采花吗?那时候你背起我来象飞一样。我低下头说,皇上,我也老了,现在背不动了。她摇摇头,说,德官,我们都老了。我看见她说话时含着眼泪:德官,谢谢你。
皇上。我从来没有听过她说谢谢谁,于是恐惶地叫了一声。
德官,你为什么几十年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我?
我……皇上。
为什么?她注视着我:现在别人都离弃我,只有你一个人呆在我身边,为什么?
我……皇上。
德官,告诉我,我心里害怕,现在我身边没有一个人了,丈夫、儿子、大臣都离我而去,只有你从十四岁一直陪我到今天,为什么?
我……我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我喜欢你。
喜欢我?她大吃一惊,注视着我久久没有说话。我这才醒悟自己说了一句罪该万死的话,全身都颤抖了,俯伏在地说,我该死,奴才该死,皇上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她没说话,慢慢地扶起我,仔细地看着我:不要怕,不要怕,慢慢说,你喜欢我,真的喜欢我?
真的……我说,从十四岁那一次采花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
她慢慢地笑起来了,她的笑声很古怪,其中有哭的成分,所以很悲怆:你喜欢我了?真的吗?我这么老了,你会喜欢我?我是一个坏人,坏女人,你真的喜欢我吗?你为什么要喜欢我?我丈夫不喜欢我,儿子不喜欢我,为什么你要喜欢我?我的人民不喜欢我,你为什么要喜欢我?
真的。我也不顾一切了:我喜欢你,皇上。
你喜欢我什么?连我自己都不喜欢自己。她笑了,又哭了,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天哪!
你喜欢我!我太高兴了!德官,我真的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我也哭了,哭中也在笑。一对老妪老叟在野地里既哭且笑,痛苦又幸福。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夕阳在田野上撒下最后的光。她看着田野说,德官,我们一定走出很远了,谁也不知道我们在这儿,我们不回去了,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儿住,喏,那里有一间木屋。
我果然看见有一间木屋。
她说,我们两个人就在这住,在这儿种地,好不好?
我说好。
一个人挑水,一个人浇园。她说,真好啊,多安静!
可是我好象很老了,挥不去锄了。她又说。
不会的,皇上,你很好,你会有力气的。
我们在这里开荒,种上很多很多庄稼,有麦子、稻子、扁豆、南瓜、刀豆、青菜,一大片,绿油油的。
还有花。我提醒她。
对了,我怎么能把花忘了呢!她说,我要种一大片花,当大风吹来的时候,花香就飞起来了,花香会飞,一直飞,飞到天上。
夜幕终于降临了,幻想也似乎暂时消失了,我牵着她的手,感到她很疲惫,身体在颤抖。我说,喏,我们先到那木屋去看一看。
木屋里居然有一个人,这个人很老,比我们更老,好象在这里住了一千年了,他没认出我们是谁。我说了半天话,才知道这是太宗时的花工,已经老得不能再老,可能所有的人都把他忘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心生疑窦。
花园。他说。
花园?我问:哪里的花园?
……老人木了一刻,说,皇宫,皇宫,花园。
我看了皇上一眼,我见她脸上在慢慢积蓄绝望的风暴。我沉默了一下,悲哀说,我们没走出去,皇宫太大了,我们还在它里面。
我们还在宫里面。她重复了一句。
这是一个废弃的花园。我说。
我时我们听到了喧哗的声音,灯笼和火把过来了。我们知道谁来了。那些人在离我们几丈远的地方跪下了,我看清了为首的是太子哲,还有张柬之。
皇上!张柬之说,微臣前来接圣驾回宫。
回宫?她说,回到哪里去?
皇上!张柬之禀道,荒郊野地,恐伤龙体,圣驾请回罢。
你们不要怕,不要怕我跑,我跑不了。她环视四围辽阔的田野,说,我以为这里是野外,想不到还在宫里,这皇宫真大啊,用尽我的一生也走不出去。
母亲!太子哲叫了一声。
你母亲老了,跑不了。她注视着儿子。你用不着担心。
我们几乎是被逼迫回宫的,我们一回去,立刻被送进了上阳宫,实际上等于监禁,皇上被软禁后,上阳宫封起来了,我们失去了真正的自由。为了防止我们再次逃跑,辱没朝廷,他们派兵在上阳宫把守。我们一直在上阳宫住着,只到你来。
德官的叙述突然停止在那里。
出现了与开头一模一样的情景:
我跟着他走着。
这是上阳宫,我祖母最后的居所,它并不象一般的宫殿那么富丽堂皇,而是充满黑暗;它也不是那么巍峨,而是极其狭长,如同一个时间隧道。我是武则天的孙子,跟着太监往前走,我们的脚步声在空旷中被放大,我一度被自己的脚步声吓住了。我胆战心惊地注视着周围,这是个老而又老的宫殿,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废墟,到处是坍塌的椽子、石柱和上面沉重的蜘网,蜘蛛死在那里。
我们去哪儿?我问。
上阳宫。他答道。
这不就是上阳宫吗?
上阳宫不止这一点儿,它很大,很深。
它为什么象一个地道一样?我问。
不知道。
你是谁?
皇上的贴身太监,德官。
德官?
我从遐想中返回,看见德官正坐在我对面,这里是上阳宫,德官仿佛正在被回忆所折磨。我说,德官,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是真是假,听上去很难让人相信。
何必要让人相信呢?德官仿佛还在回忆中。
我就是把它写进去,别人也会说我瞎编的。我说,这不象是祖母干的。
那什么才象是她做的事呢?德官喃喃自语。
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德官,当年祖母逃跑出宫,太宗为什么没杀她?
采花。
我知道她出逃是为了采花,我要问太宗为什么没杀她?
采花。
采花?
是的,都是花,都是因为花,到处都是。
那时,我也十四岁,跟皇上的年龄一模一样,我喜欢她,因为她与众不同。我记得太宗宠幸她的日子,那一天风真大,吹着梅花的香气穿过阳光,那是个好日子。太宗出外打猎的时候,听说一个宫女为了采几朵梅花逃到宫外去了,觉得不可思议。黄昏的时候,太宗下了宠幸武则天的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