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把太子治叫到跟前,对二大臣说,我没几天的日子了,太子为人宽厚,服侍我算尽了孝心,只是生性软弱,恐难以担负社稷大事,你们只有多辅佐他,现托于二卿。
二人领命,当即为顾命大臣。
太子跪下时,从袖筒里滑出一卷书。太宗问这是什么?太尉拾起递给太宗时发现这是一本诗集。太宗叹了口气,皱着眉头说,现在需要的是帝王,你怎么一心就想做个诗人呢。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走后,太宗要太子把他扶起来,他渐渐熄灭的目光注视着窗外。太子说父皇,你在看什么?太宗对儿子说,人生苦短,一辈子不过几十年,有人能做大事,有人只能潦倒一生。诗人可以潦倒一生自命风流,帝王不能,他一懦弱立刻就成为别人的刀下鬼。
李治心不在焉地听着,因为他似乎又听得捣药的声音响起来了。
你要注意那个女人。太宗锐利的目光好象要看穿一个秘密。他对太子说,我第一次见她时刚好射中了一只银狐,这不是个好兆头,现在我准她去承福寺当尼姑,我死后你要用心观察她,她是个淫妇,如果她犯奸淫,就速速取了她的性命,免得留下后患。记住了吗?
儿记住了。李治胆战心惊地说。
武氏在幔后把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她思索着对策,手里那柄捣药的木槌在她掌中轻轻旋转。太宗说完话又昏迷过去了,李治连喊几声父皇还是没有回应。太医说,太子歇息片时罢,我来照看皇上。李治刚刚走出帐帷,就被一个人抱住,李治看见这个女人已经泪水涟涟地望着自己。太子果真要杀我吗?她问。李治急得连连摆手,让她不要说话。武则天好象没有听见,又说,太子,你现在就取我性命得了,还等什么呢?李治被她弄得毫无办法,用手捂住她的嘴,抱起她走进了隔壁更衣的房间。他把武则天放在床上,就去亲她,说,你不要害怕,我喜欢你。武则天任他摆弄,说,太子口是心非你和皇上正在算我的死期,我一个小小妇人,为什么你们总不放过我?李治不吭声,只是亲她。看你在父皇面前象个书生,在我面前象一只虎,你小心点,我还是你父亲的才人。李治说,我太喜欢你了。武则天说,太子,你是个情种。
他们挺而走险了,翻滚的声音和喘气声在流荡,李治被偷情的冒险感迷住了。武则天望着意乱情迷的太子,说,我好不好?李治说好。武则天说,它是你的了,但现在还不是你的。李治说,你是我的。武则天说,皇上说我若犯奸淫,就叫你杀了我,现在怎么办?杀了我吧。李治说,我马上就要做皇帝了。
那边似乎听到了这里的动静,太宗浑浊的声音正在询问太医:那边什么在响?李治立即停止,武则天一手揽住太子脊背,另一只手捣着空空的药钵。李治中气不足地高声回答,父皇,我在为您捣药呢。
武则天低声问太子:你好了没有?太子说我还没好。他更加猛烈地动作起来,与太宗的叫唤一同响起,这对父子看去都象在垂死挣扎。李治叫了一声,全身软瘫下来。这时太医突然在那边发出一声尖厉的啼哭。
李治立该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他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冲到太宗榻前,号啕大哭起来。武则天不慌不忙地起身穿戴整齐,又慢吞吞地坐下来对镜整理云鬓。整理停当,她站起身来,顺手抓起那个药钵,扔出窗外,她清晰地听到了药钵落地的声音。
太宗驾崩的消息已飞报长安,几乎所有重要的王公和大臣都在当天傍晚赶到了终南山翠微宫,这座简朴的农庄式别墅登时挤满了人。武则天看见太子李治在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重臣的指引下艰难地做完许多繁复琐屑的礼仪,他象一个被牵引的木偶那样脸色茫然、呆若木鸡,仿佛这突然发生事变使他毫无防备。
女衣官武才人在含风殿滴水阁为新君梳妆,那件白杀杀的孝袍在太子身上总是显得臃肿,它在风中飘拂时使李治看上去象个空心人。武则天替他穿衣时几乎感到了年轻太子身体不安的颤抖,那是由恐慌引起的。武则天说,太子马上就要登基了,应该有个皇帝的样子。李治神色迷惘地说,我不想做皇帝,我很害怕,我只想读书,有你陪着我。你一定要离开我吗?
我已经是先皇的死人了。武则天垂泪道,你别记着我,记着我也没用,先皇留我一条命是为了陪伴青灯的。
你不能离开我。太子突然厉声叫道,他的叫声中夹着哆嗦。他用力地抓住了武则天的手,贴住自己的脸和胸膛。武则天说,太子,你心跳得真厉害。李治又把手伸进她的胸脯,抱住了她。武则天说,太子,你现在还想那种事吗?
不是。李治神色张惶地说,我只是害怕。
太子,你的身子抖得厉害。
守灵的长夜,太子孤独地呆在殿里为父皇念经上供,巨大的丧幛让太子恐慌。武氏按时给孝子上茶,为先皇添香。两人独在殿中的时候,四目相对,太子脸上仿佛镌刻着万劫不复的忧伤,武才人也独自垂泪。武氏对太子说,这一别恐永不能相见。太子说,我一定去看你。武氏说,我的心是太子的。李治听后肝肠寸断,丧堂的悄悄话有一种历险的意味,也加重了生离死别的感觉。在武则天眼里,太子已活脱脱一个情种和诗人了。她送给太子一朵并蒂莲。
次日天明,曙光初现之时,太宗的灵柩起程运返长安。为防意外,褚遂良和长孙无忌使太子跪在太宗灵前,就地宣誓登基,并诏告天下:太宗驾崩,新君嗣统。李治跪拜完毕,竟站不起来,全身发抖。褚遂良和长孙无忌扶起他来,他惶恐的目光飘来荡去,李治在后宫群中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武氏的影子。褚遂良奇怪地问:皇上,你在找谁呢?
一个熟人。他颤抖地说。
太子年少怯懦,前途大业的重负让他恐惧,他突然伏在褚遂良肩上失声痛哭起来。 武氏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太宗的灵樟舆返回长安时,六府甲士四千列队街上,举国上下,哀痛失声。大唐新君张惶地望着街边恸哭的民众,说,他们为什么哭成这样呢?褚遂良说,他们爱皇上。高宗说,他们也会这样爱我吗?褚遂良叹了口气:会的,你将要成为他们的衣食父母。
我要成为他们的父母?高宗迷惑不解地反问了一句。
先皇大殓三日之后举行,先皇侍妾一部分随武才人削发往承福寺为尼,一部分随先皇殉葬。太监在后宫念完圣旨时,侍妾中发出一阵凄厉的哀哭。殉葬的哭自然是为着将死的命运,为尼的庆幸得着一条生路,那是欢喜的眼泪。
武则天弄来一把剪刀,一尺一寸地把自己的头发剪了下来,她的头发很黑,一块一块象乌云一样飘在地上。另一个也即将为尼的宫女说,你干嘛自己剪呢?到承福寺让住持剃度不就行了?武则天厉声说,我就是承福寺的住持。宫女吓得不敢说话。武则天神色凄惶地抚摸着头发,说,这是我的东西,是我自己身体上长出来的东西,是我的血养出来的,除了我,谁也别想动它。
宫发也拿起剪刀削发,她看见头发一块一块飘在地上,剪着剪着就哭了。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当尼姑了?她恐惧地说,黄纸青灯苦熬一生,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好。武则天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人总是不知足,让她死她又害怕,让她活她又不要,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呢?她把剪刀一掼,说,哭什么,我们这种人本来就不是人,不过是皇上手上的玩物而已,你要想办法活着,就要象个人的样子。
一阵纷乱的马蹄声,人声嘈杂。哭声是渐渐升起来,越来越凄厉,是一种绝命的哭声。她们要绑去陪葬了,跟太宗睡在一起。武则天从探进窗的枝桠上摘了一朵花,放进嘴里咀嚼。一边说,人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明知活着没意思,但没有一个人想死的。
她们要去哪里?宫女惊恐地问。
坟墓。
用一条白绢赐死么?
活埋。武则天说,皇上喜欢新鲜的肉。
殉葬的情形与武则天的推想基本相符。新君李治随冗长的丧仪起程时,看见一片哀哭的宫人象蚂蚱一样被绑成一串,排山倒海的恸哭,催人泪下,高宗看不得这样的阵势,双腿发软。他高踞在移动的车辇上,象风中的芦苇一样哆嗦。他的手中握着一朵已开始枯萎的并蒂莲。
先皇的灵柩在墓穴安置好以后,陪葬的宫女被驱赶进棺材,她们在士兵的逼迫下躺进棺材,士兵盖上棺盖,钉下九枚长铁钉。高宗清晰地听到,她们的哭喊仿佛被风渐渐过滤掉一样,在沉闷的铁锤撞击声中消失。
突然一口棺材的盖被掀翻了,那个当年被剜去双眼砍去双手的宫女蓬头垢面地从棺材里升了起来,在一阵凄厉的号叫声中,她象一只矫健的羚羊跃出棺材,在坟墓上狂奔起来。她盲目地在坟场上乱窜,躲避士兵的追赶。士兵发出的箭刺在她的身上,她带着箭象刺猥一样乱跑,口里发出绝望的号叫,由于失去双臂的缘故,她跑得很不平衡,样子滑稽可笑。高宗对褚遂良说,她不想死,干嘛一定要让她死呢?褚遂良没有正面回答,他说,这个女人疯了。
断臂宫女撞上了高宗,高宗惊骇地大叫起来,她咬住了高宗的左臂。在卫士的刀光中,她立刻成了一堆肉泥。
这时,削发为尼的后宫粉黛的队伍已经到来,她们经过坟场的大道往承福寺而去。惊魂未定的年轻皇帝看了看手中的并蒂莲,急切地在后宫队伍中寻找她的踪迹。他的努力是徒劳的,所有宫女都穿上了孝服,白茫茫的一片类似天上下了一场大雪,蔚为奇观。在耀眼的孝服的飘荡中,高宗辛酸难忍的激情折磨着他,打马就要朝那里奔去,这一切都被褚遂良和长孙无忌看在眼里,他们及时地阻止了他的荒唐行为。我要过去。高宗叫道。长孙无忌似乎并没有为这句大失体统的话所动,他对高宗说,皇上,她们不过是一些宫女。
高宗狠狠地把并蒂莲摔在地上。
乍起的大风把并蒂莲刮向空中。
车辇搅动粉尘也不能完全淹没茫茫孝服上的国色天香。这些即将为尼的宫女都有一种奇怪的表情,无喜无怒,麻木不仁。武则天是里面唯一不同的人,她一直朝后面张望,朝坟场的山上张望,手里转动着一支并蒂莲。她迷惘的视线似乎能够穿透时间,看见一个尚未来到的结局。她已经看穿了那个逐渐进入她股掌的年轻皇帝的脾性:多愁善感、软弱、任性和多情,他最需要的恰恰是自己的健硕、沉着、机敏和旺盛精神。在她绵密谨慎的预计中,这个男人的劫数已定。她坚信年轻的帝王一定会如约来看她,因为她是与众不同的,在她深邃的目光中已经透露出这种坚决的、既可怜又隐忍的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