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风呵!她说。起风的时候就有事儿了。
一个宫女问她:你在看什么?娘娘。
一个熟人。她说。
祖母对她在承福寺的一段隐秘生活只字不提,她对此讳莫如深的原因我不得而知。尽管祖母对削发为尼的生活经历秘而不宣,但它作为一桩丑闻早已遍满天下。从日后勾栏瓦肆里的说书段子和民间谣曲中,祖母的这一段生活被传奇化了。祖母死后,我经过周密的调查逐渐弄清了事实真相,并在适当的时候用适当的文字在她的传记里补上了它。
在上阳宫的时光,祖母渐渐和我成了一对朋友,我在宫中享有特殊权利,可以到处走来走去,谁也不能管我。我还特许在祖母的大池子里沐浴,我高兴地在池里扑腾,真舒服,那些太监和宫女围过来服待我,被我轰走了,尤其是那些宫女,我一个也不让她们站在身边,因为我发现我长毛了。这时我看见祖母在幛帷后注视,就喊:你别看嘛,我不洗了。祖母立刻说,好,好,我不看,我不看。我听见了她快乐的笑声。
在上阳宫,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有时我会把一大堆问题堆到祖母头上,使她无言以对,这时候我就特别高兴。
祖母,为什么不讲讲尼姑庵的故事呢?
那有什么好讲的,孩子。
我要听。我说,我知道你讨厌尼姑庵,你是为了保命才去当尼姑的是吗?不然就要去给太宗陪葬?一陪葬你就死掉了,完蛋了是吗?
祖母有点儿尴尬。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她说,嘘!千万别这样写,告诉你,我喜欢尼姑庵,那里有山、有树木,云团在身边游动,天蓝得象丝绸一样。孩子,你没到过那里,那地方真好。
我去过。我不以为然地说,那地方一点都不好。
祖母的热情受挫,责怪地看了我一眼:你不相信?我真的喜欢那地方,宫女们去都哭呵哭呵,只我一个不哭。
真的吗?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哪!祖母说。
你骗我。
真的。她说,我是一只鸟,到哪里都可以飞翔--她诡秘地注视我:只是别把我关在笼子里。
我几乎相信她的话了,只是后来的一件事和她现在说的产生了矛盾。
在她垂死的时候,我问起她寺中的生活。这个老人用一双深邃的眸子注视着我说:我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他如果不来,我插上翅膀也飞不出承福寺,我有天大的本领也只能在寺庙里当一具活尸。但他来了,他这一次进香改变了我的命运。
不要太相信自己,要相信命运。她说到这里奇怪地笑起来。我说,你一会儿说喜欢尼姑庵,一会儿又说想出来,我到底该怎么写呢?
随你的便吧。她无所谓地说。
刚到承福寺的时候,宫女们一片哀哭,山凹里突然浮现的辽阔的哭声惊动了山中砍柴的樵夫。这些后宫佳丽没有几个是为先皇哭泣的,武则天心里清楚得很,她们都在为自己注定单调孤独的下半生哭泣,阴惨惨的青灯将成为未来陪伴她们的唯一信物。这些头脑简单的后宫美人们是任由命运摆布的,她们都不知道她们中的一个已经悄悄为自己的未来作好了准备,捷足先登了,所以在她们号啕大哭时,这个人不哭。她避免去想象在承福寺的命运,那样她会受不了,会双眼发黑。她是靠那一点点微渺的盼望托住自己的,这所有的盼望都维系在一个年轻帝王的身上,她盼望她播下在他身上的种子在适当的时刻会突然破土发芽。
你为什么不哭呢?一个宫女问她。
哭有什么用?武则天说,喜欢也得来,不喜欢也得来,我喜欢来。
宫女感到奇怪:你喜欢这里的什么东西呢?她朝辽阔的山峦望了一眼,打了个寒战。武则天笑了,她凑到宫女的耳边说,我在宫中住了十四年,我要发疯了,这儿多好,没有一个人管我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宫女吃惊地注视着武则天,恐惧地说,我做不到,我就是喜欢宫里的生活,有绫罗绸缎的生活,我离不开它。她惊恐地注视四周:在这里呆一辈子,我会疯的,一定会疯的。
武则天的视线离开她,反目光投到山中绿影掩映的去处,说,这才是我的宫殿。
什么意思?宫女说,你想回宫吗?
不,不想回去。武则天隐忍地说,除非在那里也能象这里一样自由,我才回宫。
那天下只有一个能做到了。
谁?
皇帝。宫女把这话说出口时,自己的脸色都变了。武则天却笑了,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她说,你怕什么?天生奴才的命!
住持来为新尼们落发,落发仪式在寺门外空坪上举行。山风吹过的时候,武则天看见美人们黑云般的长发随风飘去,飘向深涧,如乱云飞渡,形成一幅美不胜收的景象,尤其是诵经声和低低的哀哭一同响起,在风中陪伴移动的乱发,使现场弥漫着一种孤绝的气氛。一个宫女突然发起疯来,只见她哀哀地叫着:我的头发!我的头发!大家看见这个人伤心地站起来,梦游般地去追逐她那绺飘动的头发,头发没落深涧,她也把双手向它张开,纵身一跃,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所有的宫女立刻噤住了声,她们好象听见了宫女下坠时被拉长了的轻微的叹息,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
住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她那么想不开。武则天说,为了一把头发。
轮到剃度武则天时,她拒绝脱去孝帽。她说,我已经剃度了。住持说,我是这里的住持。武则天说,我才是这里的住持。
住持看上去象有变态偏执狂的女人,她注视着武则天,严厉地重复了一遍:我是这里的住持!
武则天无所谓地笑了一声:随便,你爱做住持你去做好了,但你别想动我的头发。
武则天的尼姑帽里到底还有没有头发,这是一个谜。她不知道那个年轻男人什么时候来,他随时都有可能突然出现,武则天每天在黄纸青灯之间都压抑不住内心隐忍的盼望,当那个男人如约出现要带她回宫时,她没有留齐一头长发怎么办?她不愿带个秃头回去让后宫们耻笑。几个月过去,宫女们变成了新尼,她们跟着住持每日敲木鱼诵经,为死去的先皇求福。住持对她们说,你们先前是皇上的人,现在也是皇上的人;皇上驾崩归天了,你们也死了,你们今生只有一样事情可做,为皇上念经求福。
寺里无须让这群特殊的尼姑去干力气活,煮饭、扫地等等杂活都由原先的尼姑包了。这些新尼们的任务是专心诵经,为皇上守节和求福。有些宫女真正绝望了,进入了佛经的深处,成了名符其实的老尼。更年轻的宫女有口无心地念着经,看上去心不在焉,宫女小惠(现在叫惠仁)对武则天说,难道我们一辈子就在这里为一个死人念经?武则天说,为皇上求福是我们的本分。惠仁说,这太可怕,我们这么年轻,一辈子就做这么件单调的事,不会憋死也会闷死。武则天冷笑一声:现在已经死了。惠仁天真地说,我不念经皇上也不会知道我偷懒的,一个死人怎么会知道活人的事呢?
那很难说。武则天说,有时候一个死了好久,但他好象仍然活着。
惠仁从袖筒里掏出两只小白鼠,对武则天说,武才人,瞧这多好玩,送给你吧,它不会咬人。
不要叫我才人了。武则天接过小白鼠,看它们在自己的手臂和肩上爬,脸上露出了笑容。
接下来的时光武则天与小白鼠为伴了。她爱上了它们,用食物逗它们,说,小老鼠呵小老鼠,你是我手上的玩物,我们是皇上手上的玩物,什么时候你也开口为我念经求福吧。有时她会在傍晚时把它们放在寺外玩耍,尼姑们都去逗一下,空坪上漫起笑声,夕阳的金辉涂过每一个人的脸。来寺院卖柴禾的樵夫有时会和住持开玩笑:师傅,你们寺什么时候冒出那么多漂亮尼姑,别把山中的猴子都引来了。
住持不理睬他。宫女们却在那里掩口而笑。
寺中生活是寂寞的,它的极度的寂静令人震惊,寂静是腐朽的,并且不可思议。你每天除了能听见诵经和木鱼的声音,连猿啼和鸟鸣都是稀罕的了。即使能听见几声,也是单调无比千篇一律。有人神经已经不正常了,一个叫法文的宫女一天莫名其妙地说一句我饿了,拿起佛经就啃,一个时辰以后,她被关在后院的柴间里。
惠仁问武则天:她咬佛经干吗?
武则天说,她自己不是说了?她饿了。
她把佛经都读透了,想把它吃下去。惠仁突然奇怪地笑起来。
一个清风送爽的黄昏,武则天在寺门外喂老鼠,看见山下的湖水清澈得象深蓝色的丝绸,绿树的绿鲜艳得象云团一样。她突然就被吸引,仿佛入迷了,抱着老鼠往下走。老鼠挣脱了她,武则天在后面追,她说小老鼠不要跑,等等我。小老鼠在湖边的青草地上奔跑,武则天也在青草地上奔跑,她后来突然一个人转起圈来,还唱了一支歌,仿若无词的踩山调,在山谷间回荡,她的舞姿在青草的绿影中起伏,使武则天沉浸入一种久违的氛围之中。后来,歌声消逝了,武则天独自坐在草地上,她注视着青翠的草梢和上面的水滴,眼里滚出两颗泪珠。
这时小白鼠爬回她手上来了,武则天把它们抱在怀里,说,你也知道回家呵。小白鼠吱吱叫了两声,武则天把它们放在夕阳的光中说,小白鼠,你真漂亮,我宁愿做一对小白鼠。
这时住持的声音叫住了她。住持已经出现在武则天面前,夺走了白鼠,说,奇怪,所有的宫女都哭哭啼啼,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神游。
我为什么要哭?武则天说。
这里有什么值得你高兴的?住持说。
武则天说,那么多花,还有湖水,我只要看一眼青草心里就高兴!
看到一根草你就会高兴?住持讥刺地说,这真是天底下最奇怪的事了。她提高声音说,花也好,草也好,我不管你,但谁也不许到山下来。
我没想下山。武则天说,我只是想去湖边。
湖边也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