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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路上的素描,或小说

【1】

入夏以来,这个城市的末班街车从二十点四十九分延迟到了二十一点三十八分,我很纳闷如此精确的时间是通过什么算式求解得来的,当然我很赞赏这种充满善意和关怀的做法。一向认为,一个城市的末班车时间不仅与其繁华程度有关,而且是对可能的乘客的一种推心置腹的理解。你想啊,不管你劳累到多晚,总有一趟车能平安地送你回家,多好啊。

喜爱末班车,除了其妥帖的动机之外,还有车里的气息——懒散的,稍有些倦怠和恍惚,但不会错过到站的警醒。相比白天充满焦躁地奔赴,末班车里是安详的抵达,早一点或晚一点儿都没什么关系。闭目养神的和浏览霓虹的人,一样安静。

平日上班朝九晚五,对于末班车的善举却抱有感激之心。因为酷爱散步,常常走着走着就走远了,直到累了才发现已经无力原路回来了。这时,末班车隆恩浩荡地款款而来,那种恰好和适意就别提了。

【2】

从夏天到秋天,路上常想的是我正在铺展的小说,情节的走向大都是在走路时逐渐清晰的。我尝试用一种远距离的观望去叙述小说中的人物,或者说是打量。能够看清的东西写到纸上,不能分辨的仍交付黑暗。我不是小说中的他或他们,他们和我隔着近乎漫长的距离,无所谓谁更超前或落后,我们是平等中的游离,我像尊重朋友的隐私一般尊重他们,既不擅自揣摩,也不妄加定论——唯有叙述,在推动着这部有始无终的小说,艰难前行。

我可以肯定这不是一部主题先行的小说,他们原来怎样,或今后会怎样我全然不知。我只是以个人的角度去理解,其实也根本不存在单方的理解。或许可以说,这是一部自讨苦吃的小说。我常疑惑“他”为什么这样,比如离开,比如反悔。也常常开解“她”不要纠缠,要懂得见好就收。

当然,我和小说中的男女不是朋友,他们是过客,偶然路过我的白纸,留下的既非脚印,也不是传奇。我不赞同他们的行为,但又不能确定自己有无他们的论调。我也不知道何时结束,一切全是走着看吧。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我都是坚持“叙述”,有时是一小段儿,有时是一大章,比如出差或开会,我的人物就会在小说中复活和度日,一样的日子,各自的活法。

前几天把积攒的稿子敛起看了一遍,惊异于竟有那么厚的一大叠了。第一个念头就是抓紧收尾,否则就泛滥成灾了,然而又不甘心就此住手,好像重任在肩似的,把开始以为的游戏当成了正事。眼下,我的小说还有好多条路呢,我还得替“他们”选一条更肯定的路,光明和黯淡都不是目的,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小说和行人不一样的地方是,他不需要末班车,随处可以青山为家,随时可以下车走人。

最后一封信,我想把它放在开篇的位置。至于美妙而神秘的——“他们彼此深信是瞬间迸发的热情使他们相遇,这样的确定是美丽的,但变幻无常更为美丽。” 辛波丽卡的《一见钟情》只是一个引子。这封作为终结的信才是基调。一个平淡,且冰冷的故事从“最后”开始慢慢向前蔓延,这张合成的题图应该可以充当小说的底色了,荒凉中的一点皎洁。

以目前的篇幅,尽可以大功告成了。梳理脉络是结束以后的事儿,尤其是前后矛盾或重复的地方已发现了几处,真让人气馁。开始引以为荣的距离感让我觉得即使是游戏也毫无意趣,但是,和以前写散文不一样的是,我懂得了怎样沉住气,兜兜转转,一步步接近更加可能的那个地点,可能是东,也可能是西,把预设的谜底慢慢地,慢慢地揭开。

【3】

今晚又走了很远,走到人烟稀少。路上碰见一个号啕大哭的孩子,趿拉着凉鞋一边追赶豪迈前进的爸爸,一边涕泪横飞,诉说心中的委屈。也只有孩子能这么尽情地痛哭吧,不免还有些羡慕。想起小说里的某一章,说:

“苏三最大的理想,就是大哭一场,而且要坐在马路砑子上大哭一场。”

走到河边小坐一会儿。向后转,在站牌前等候,末班车姗姗来迟,只有几个乘客,仍找了个角落远远地坐下。想起从前在火车中早就总结出来的——不论有多少空位,人们总是会选一个单个的座位,没人愿意留着空位和陌生人挤在一起,否则,将被疑为不怀好意。相遇,有时竟是无奈的选择,和爱情小说中的邂逅完全是背道而驰。

前座是个年轻女子,正在通电话,向彼端的人祝福生日快乐。挂了电话,紧接着发短信,并非我有窥视别人隐私的爱好,在熄了灯的车里,手机的屏幕实在是太耀眼了。我还是看见了那几个字:我爱你,生日快乐。

为什么电话里不说呢?是投石问路,还是尽在不言中?雪亮的屏幕上,有个小小的信封在腾飞,以抛物线的姿势顺畅划过。也是一种放心,我听见她长舒了一口气,像完成了一份艰险的任务。

离家还有三站地,下车,步行,风尘仆仆的末班车载着恋爱中的女子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