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一】
渴望记叙这样的时刻——
他,在回家的路上。深夜的地铁中涌动着清冽的气息。白日里的浊重和纷乱慢慢败下阵来,从深夜到黎明,是一座城市、一段路、一个人、一趟列车从疲倦中渐渐舒展的时分。连同灯光也比白日更加清爽,使得那些零零星星的杂物和碎屑无从逃遁,大白于黑夜。他选了一个靠门的座位,灰蓝色的条绒长裤,膝上横着一个蓝黑色的背包,十指交叉,静静地进入一个无关等待,无关到达的空格里。他刚刚步入老年,连神情都还没有做好充裕的准备,只有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飞扬着,是年轻和苍老之间一个清浅的过渡。他面容安详,神态凝重,似乎刚从一本书里走出来——有内容的书,有内容的人——此刻,也不像是回家,而是专心体验一种片刻动荡中允许寄身的安宁,从狂奔的列车到徐徐铺展的旅途上的心事,在四通八达的地下巷道,地面上是纵情声色、容光焕发的都市,再往上是不夜的天。
他双手护着背包,露出一角儿插了书签的薄薄的书,书页已经都卷起来了,想必随身携带很长时间了,犹如一个沉默的旅伴,从东城到西城,再从西城带到东城。只要有几分钟的闲散时间,或许就会读上那么几行。只是几行,他不舍得一口气读完。当然,这样的书并没有什么悬念,写字的人也不会暗示或激励你一鼓作气顺势而下。相反,这样的书一般都很晦涩,是作者在一段鞠躬尽瘁的时间里对内心的考察和诘问,一个人的世界当然很小,所以自然而然地随之波及到他者的人性或者说本性中的莫名的皱褶,从中发现特性,或共性的完全融合。若是寄望从中寻求安慰的话很可能会大失所望,在“真相”的目光里并不存在美好或丑陋的划分,只能判定是否切合无限透明的……所在。这其间有许多弯弯绕绕的岔路,常常需要稍稍停一下,暗暗打量纸页或是身边的世界里的风景,想一想自己积攒的心得中——有多少是前人在对内心的求索中已然被细踏过无数遍了。最后,也无风雨也无晴,只有一束柔软而绵长的脉络,浅浅游弋。也许老人在想,他虽然想做一团火,但他却只能成为一块透视苦难的冰……“或者,假如人面对自身,我怀疑他是幸福的……”比如,此刻,一句缘深缘浅的话反复探入,慢慢就有了清香。他的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地铁的门把手被来来往往的手摩挲得锃亮,泛着冷冷的光辉。老人时而低头沉思,脸上随即显得有些暗淡,但是那种内心的平静和祥和却不是灯光所能映照出来的。一个寂寞的读者,有时和某个寂寞的书写者可以合二为一,比如,此刻。
——宽敞的地铁大厅被交织的人群装饰成一派繁华景象。衣着光鲜或褴褛者,站在同一个看似长远的站台,等待,等待一趟开往归宿的地铁。家,是一天的归宿。那里有松软的沙发、宽容的床,它们在黄昏时分敞开了怀抱,准备接纳操劳的主人。或许还会有一盏为你点亮的灯,在路的尽头,等待,等待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地铁中有一种特别的气息,理智地分辨不过是通风不畅所积郁的,而感性会告诉你那是一种流浪、漂泊的气息。
从一个站台到另一个站台,重复着不过是别人或自己的故事,周而复始。地铁是地下的城镇,穿过了一村又一寨,直到终点,才发现无路可走。家,还远在天边。出门在外的人把在路上的日子想象成诸如憧憬、追求,还有自由等等——那些在家中无法完全实现的梦想。他们的前方还将是一个遥遥无期的站台。
——记忆,像钢轨一样长。只不过因为飞驰的时间把一站一站牵扯得很近,又把一年一年延伸到很远。夜,已深了。最后一班地铁。几乎没人上来,也很少有人下去,似乎地铁里的人只在这一段时间是相对恒定的。夜晚,如果不是为了匆忙地寻欢作乐,深夜赶路的人总有一些辛酸的意思。
车厢里的人并不多,七八个人分散在各个“角落”,从空间上划分,每一个区域都可能是角落,所以每一个人也都是各自的中心地带。他坐在门口,不过是想下车时占有主动,能快捷地走出地铁,虽然他现在并不像马上赶回家的样子。有一种人是目光向内的,他可以随时找到安妥自己的入口,可以席地而坐,也可以随遇而安。在老人背后的座位上有个年轻的小伙子,闪亮的白衬衣,藏蓝色的牛仔裤。右手靠着脸颊,左胳臂还夹着一个窄窄的公文包,像是公务员的装备。手里扶着一本洁白的书,那本书很厚,看起来相当吸引人,即使地铁隆隆驶过,灯光忽明忽暗,但年轻人仍读得津津有味。书页在日光灯下白得耀眼。
这一刻,他是一个孜孜不倦的学生,眼神澄清,神思贯注。读书的年轻人频频翻书,他急于进入下一个章节。手里的书应该非常流畅吧,他很少停顿,一页页大江大河似的湍急流走。而守着书的老人就在几个字词构成的巷道里细细徘徊。背靠背的两个人,互为昨天和明天,而今天缩短到了眼下同行的一段路,下一瞬又将各奔东西,转身即天涯。
我的背包里也有一本白色封面的书,作者汉娜·阿伦特。我没有拿出来读,有三四页差不多都快会背了。“某些人似乎活在自己的生命里(仅仅活在自己的生命里,而不是——比方说——活在人群里),他们如此坦呈,因而成为了生命的十字路口,成为具体物化的生命。”当她写下这几行预示自己未来命运的文字时,她只有二十四岁。地铁里没有十字路口,只有方向的不同。当你选择某个方向,必然要背离另一方,好像连同此刻的犹疑都是多余的。但是如果以这段话扪心自问,你能在自己的生命和随聚随散的人群中选择哪一方呢。
寂寞地书写,可以随时随地进行,下一个路口,又有什么等你经过呢。提及“寂寞”,也许,也只有借着别人的故事才能看见那些陷在沙里的寂寞。仿佛一个于己无关的词汇,只能在某一段他年的文字里还有着应有的气息和分量。
在此,就是我们所能浸入,所能充分体味的一切了——从存在到存在者,皆不出左右——犹如在适当的位置上的一位悉心的“倾听者”,约翰·伯格谈到保罗·斯川德的摄影作品时说——他拍摄的“瞬间”像是一种传记式的、历史时刻的记录。这瞬间的长度不是以秒来衡量,而是以镜头前的这一刹那和这个主体一辈子的时间关系来计算的——对长长的故事作一个了解与了结。
长长短短的故事都在这里了。一本书,一本坦呈着作者的往日的文集,让读者回忆或纵身文字中的光影,缓缓弥漫,又淡淡消隐。
2006年12月6日
【场景二】
渴望记叙这样的时刻——
将暗未暗时分,空气中游离着一些时间的灰尘,天色依然无忧无虑地蓝着,而街道和楼房好像独自神伤一般,步入晚境。几盏小灯犹犹疑疑地亮了,一条街上的店家总是相互依存的,他们的招牌也勾肩搭背,团结一心。只要一家的灯开始亮了,其余的纷纷响应号召,马上汇入了齐心协力抵御灰暗的队伍。几座高楼上的广告像是锋芒毕露的剑,刺向徐徐奔涌的暮色。只是只有张扬的气势,未曾穿云破雾就妄自菲薄起来,红红绿绿地变幻起诸多花样儿,先前的剑气成了一汪温暾暾的水色,一片靡软。路上的草丛慢慢睡了,桥下的碎屑却刚刚醒来,在巷道汇集的风里试着飞翔。一盏灯就是一双迷茫的眼睛,今夜不知望向哪里,哪里会有故事发生。这一年雨水浩荡,河岸显得很是拥挤了。水,漾上来,小船浮过去,是另一岸的花样年华。
这是异乡清冷的长街,和路边渐次燃起的繁华无关。老房子上也平涂上了一层薄薄的光,和原本昏黄斑驳的墙壁糅合出特别丰富的色调。几位老人在河边闲坐,几个棕色的啤酒瓶在栏杆一侧东倒西歪。远处的广场游人如织,他们兴冲冲地赶来融入这绚烂的夜色,融入城市变幻莫测的夜生活。水边的孩子牵着长长的倒影轻轻走过,纤细的影子在青砖石上一格儿一格儿地跳跃。正当华年的情侣窃窃低语,女子望着男人的侧面,男人看着迢迢而来的河水,一转弯儿,就不见了。
没有谁出场,也没有谁来预约高潮,大家都是旅客,在熟悉或陌生的街头交错——花的心藏在蕊中,街的心就藏在最活跃的市井里。市井,或许就是一眼冒着股股活水的井,井上的天空有些狭窄和逼仄,不过人们也无暇看天,街的心里有生动的词汇、热烈的寒暄、买的和卖的、走的和站的,它们都涌动在一条健朗的小街上。小街上的人大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点头、微笑、打个招呼,简洁之中是不用多说的熟稔,街的心就留在不必多说的那些话语里,是熟门熟路的了然。
每一条街都有自己独特的底色,有的是静默的蓝、有的是幽深的紫,还有的是敷了华彩的金粉,只不过此刻在夜色的掩映下,那些灯光显得有些凄清而已。
默念博尔赫斯的《不知名的街道》——
午后的街道不是我的
每一幢房子是交叉的烛台
人在里面生活
像一支支蜡烛在燃烧
——没有被寄予思念的“村庄”也是会老的,和没有人烟的家一样。思念不是一阵风,过去了就过去了。也不是一群迁徙的飞鸟,尽管它们寒来暑往是为着一个古老的承诺。
——相对人世来说,房子才应该是相对长久而坚固的烛台,人只是在其间暂时被点燃的蜡烛,是过眼的花火。这样的情境真像极了摄影家尤金·阿特杰在街头巷尾拍摄的一幅幅苍蓝的画面。他总是在清晨人迹稀少的街上拍摄,由于长时间曝光,即使偶尔有人穿行也留不下人的踪迹。他的画面里几乎没有人,把行人淡化,并成功抽离以后的街道犹如废都,恍若鬼魅。可是这些没有人的纯粹的风景却呈现出另一番天长地久、日月同辉的景象。
分明是异乡,可是因为曾经在此生活过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多年以后再来,其间滋味变得有些含糊了。因为熟悉这里的街道,所以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过客,浏览完繁华集中的段落就可以一走了之。可是更不是什么归人,因为这里没有等待我的人了,哪怕是一扇窗、一扇门、一盏灯,它们都在我的脚步之外,兀自敞开,或许透出光亮。因着某一个只能告知自己的理由来过三次了,也许,只是为了冬天的大海,为了寻回一个不老的许诺。
——在一个地方居住多久才能被内心认做是故乡呢?我不知道是否会有这样一个数字,把故乡和异地准确地区别开来,但我知道如果你在某条街道来来往往地走了十年以上,那么,你就是属于这条街道的归人,不是游客了。
——现在,我可以回答自己从前提出的问题了。那不是时间所能左右的,而是——是不是还有那么一个人、一扇门、一盏灯为你等待、为你敞开、为你点亮。若是如此,哪怕你是第一次踏入这个城市,也是前来探亲了。
或者,这些都是路过,或被路过的吧。可是,当无所等待,也无处投奔的时候,这些留下的和路过的才显现出清澈的光影,就算是烟尘也有属于自己的短暂的、清淡的痕迹。
是,痕迹。有迹可循。无论以怎样的形式路过,今天总是有迹可循的,文字也好,味道也好,或许还有一种更隐约的声音,容纳过去,收留那些绿色的、生长希望的,或者灰色的、藏匿残缺的,记忆。
说吧,记忆,沿着一条风沙漫天的丝路。今天不是一日一夜可以到达的。痕迹,就潜伏在深深浅浅的脚印下面。对于那一篇漫无边际的文字来说,成长就根植于长长短短的句子里了。忽如一夜春风来,那些斑斑点点的痕迹浮现在清凉如水的夜色中,让人怀疑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一种体贴入微的力量,细心地抹去那些浮华的部分,只留下扎实的、真实的、接近透明的一条路,这些,才是值得委以“回忆”重任的线索。它绕过了喧闹的街区和可以混迹声色的深夜。为了这条路要准备充足的资本,甚至是“半生”打造的坚持,才能帮助我走到今天这一站,因为懂得、因为难得、因为值得。那种顽冥不化的力量或许是存在的。只不过在浮云遮望眼的同时不易于被我们所察觉,那种水晶似的纯度和重量。
寂寞地书写,并不单单存在于书本之中——你我在烛台之上,在照片之外,在天地和日月之间,依然交错。仿佛老唱片里咿咿呀呀的声音的丝缕,不知谁家的门没关严,逃出一串低吟浅唱,只听清了几个字——我们都寂寞……若是电影,此时应该把镜头摇上去,再摇高一些——像是意味悠远的闲笔,假装是一次偶然,其实字字触到了残留的燃点——掠过同行者眼风里深情的一瞥,掠过相互交缠的街道与河流,掠过昏暗的或缤纷的路灯和霓虹,然后,漠然地掠过兴高采烈的游人和没有人迹的天长地久——音乐起,演职人员的字幕渐渐漾上来,电影该散场了——最后,直到适合全面俯瞰的角度,极尽高处是一种只关乎内心的洞察、抚慰和阅读,那是神的目光。
2006年12月7日
【场景三】
渴望记叙这样的时刻——
在路上。一站一站稍作停留,然后再次离开,这样的日子是以往异常熟悉的,长街短梦,就这么依次排开来,让人驻足,也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逐一体味曾经的悲欣与交集的部分——清冷的空气中陌生的因子渐渐苏醒了,在这个刚刚拉开帷幕的冬天。记得许多街边的小店,再次光顾有说不出的亲切友好。在你离去,回到原本的生活轨迹以后,它们依然在默默生长,在自己的年轮上刻下一圈又一圈或深或浅的印痕。本来就没有任何交集的“两片天空”下各自欢度或苦挨的空间,却因为这一次重逢有了交汇的瞬间,像一阕曲牌名,相见欢——也许这就是故地重游时最深的纪念。每一座城市都在发生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变化,在此生息的居民可能已经习以为常了,就如同看一部叙述变迁的黑白纪录片,当影像缓缓流淌时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发生和消亡,但是如果截取开头和结尾的两幅画面,你才会发现——看似默默无闻的时间的伟力,迸发出宏愿“人定胜天”的魄力,两种力量的同时作用,使得旧貌和新颜在两幅不会说话的图景前不可同日而语。本是过客,很难说是希望这里日新月异,还是保持原汁原味。过客,是没有“希望”以及发言权利的旁观者,或局外人的简称,只不过淡化了原义中的断然拒绝或自甘落拓,显得比较客气一些而已。两幅时间之内和之余的场景,在刹那间,斗转星移。你站在当年的街角,不得不暗自叹服,眼前的所有已然是换了人间。
换了人间,包括各自纷飞后的自己和所谓的故地。伟力和魄力,都变成了闪光的魅力。总有一些平淡无奇、容颜苍灰的小店却丝毫未变,如同那些主动逃离了阳光,同时也逃离了褪色和凋零的低矮植物,它们依然在这个城市的底层坚韧存活,没有更新也没有更旧,俨然时间之外的特例,是细节中的定格。你知道,我说的不只是某家小店,那是小人物的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