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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寂寞书写者(2)

说到芯子,好像有了许多感慨。芯子,既是底色,也是最为真实的、不变的确凿,你可以说它一直在坚守自己的信仰,也可以鄙夷它顽固不化、不识时务,说它是时代的落伍者。可是这些于它总是不为所动的。芯子,就是芯子,是维系一棵树正常生长的根系、是引发一条河流起源的一滴水、是铺垫一条路由此无限延伸的一粒石子,同时还是支撑一个人如何走到今天的动力——寂寞的书写者,书写难以涌入洪流的寂寞。

这些衍生出来的种种意象平时总在视线之外,或在土里或在泥里,反正不是随处飘飞的灰尘,就像真相总是被湮没在诸多浮幻的、华丽的表象之下。树可以枯萎,河水可以枯竭或改道,道路可以更轻易地被高楼大厦,被美景蓝图所覆盖。也许只有到那时候才会懂得,根、水滴和石子的忠诚,它们不曾诉说什么,或许更不知道自己存在与否有什么意义。它只忠于自己渺小却并不卑微的天性。

小人物和大传奇之间的分野,我想就是一粒石子和一条长路的关系。例如《小人物的悲欣》和《今夜,零星小雨》中描述过的——

“一点可以担当的孤独,一场感觉安慰的电影,一本可以相互映照的小说,一杯让人微醉的清酒,一段常常迷失的道路,一条没有来由的轨迹,一张即读即忘的报纸,一通越聊越淡或越深的电话……比如你我,小人物的悲欣不过如是。比如,一直下雨的星期天,放着大把的空白的时间,走街串巷,看同样的人东奔西跑,也许他之所以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企图创造一种温暖的假象——听一遍当日的气象预报——听说,今夜零星小雨——挂了电话告诉自己,其实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孤单。”

一个人旅行,既是放飞也是被放逐,走南闯北都是自己所愿的。相对必须坚守的那些关于根或石子的诺言,得以四处游走就是小人物至深至远的自由了。

承认孤单,并坚守寂寞,我想这样的文字或人,才是我所倾慕的。遇见这样的书或人,难免一阵庆幸,还有“原来,你也在这里”的问候。

2006年12月8日

【场景四】

渴望记叙这样的时刻——

陌生的城市,清冷的因子,眼前尽是人影匆匆。虽是过客,但比走在自己的城市还要悠闲自在,完全是闲庭信步的状态。相似的疲倦或积极进取的行人,刚挺立起来的风格张扬的城市地标型建筑,创意雷同的或粗犷或秀气的、名目繁多的广场,还有几乎像大片移栽过来的植物……走过的长街短巷,逐一铺陈。若干没有编组的空间在时光的精湛指挥下,一层层地重组、叠加、契合、渗透、融会、渐变、翻转,该清浅的漂洗,该浓重的浸染,色块和光线纷纷寻找可能发生融合的因素,最后,郑重完成了一幅印象派图画,是能留下的,也是可以带走的——时间里的纪念。

交由时间担纲指挥的曲谱,是一串串过滤了激烈争夺和浮躁纷扬,仅剩下柔和的,能触动内心的节拍了。那里没有戏剧性的高潮和低谷,也没有人为的或命运的通途和绝境——每个人,不管是什么背景、什么条件、什么境遇,都有自己的绝境——前两天读到了阿城的这段话,起初感觉很平常,没有什么深意,所有过来人都有资格和底气这么说,比如父亲对儿子、师傅对徒弟、修炼成功的对亟待锻造的。再细想,却只因为他点破了这两个字——绝境。

大多时候,人们并不这么想,所谓绝境不过是书面用语,但凡书面语都显得无端严重一些。即使走到末路,也宁愿相信包裹、袭击自己的并不是真正的绝望。再甚或就算陷入了绝望的境地,可能也会反过来安慰自己,每个人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我,并不是唯一。

所谓绝境,各人有各人的质地,有的坚硬似铁,有的颓靡如泥,但是最后终将消弭于无形。

朋友说过一段话,大意是:在无伴奏的混声合唱时,当和声丰厚起来,声音顿时觉得非常神奇。乐队指挥却对大家说,“你们能不能唱得更背影一点儿?”

读到这里有些感动,现在谈感动已日渐艰难,但是我完全理解了那位指挥的想法,只是说不出这么形象的句子。

把声音作为背影,让个人的声音消隐或融入一个足以覆盖自己的场景,你唱的或我听到的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微弱的声音,而是浑然一体的气息了。我想说的是这和写字同理,或许经过多年的研磨,你有能力修辞造句,把句子打造得精致可人,念诵时语感优美,甚至可能做到一篇中尽是华彩的段落,但是与此同时你却失去了文字中最为可贵、自然涌动或无意流露的——声音,仅仅是声音——随内心起伏、张合一起波动和咏唱的朴实无华的——声音。

假如每一篇文章都是当时的可以信赖的背影,都是可以融合到你所有文字中的真实的声音,那么不同年月里的文字就有了同样的气场,乃至细微的气息,它们才是你的所有,是在一个人的寂寞中,独自发声的所在。尽管它们的联盟后仍是背影,仍是底色,但你终于在时移事往之后获得了一种可以把握、可以依凭,也可以相信的确凿。

你可以说,无限的真实是不存在的,我也相信真的如此。我想说的是,接近无限的真实也是一种绝境,不是有“水清无鱼”的老话儿吗——那些“绝对的自己和相对的失去之间”就是“真实”可能存在的空间——(引用一段写在书页上的杂感)你放弃了什么,才能真正拥有什么——两个“什么”确有所指,大抵可以代表两种截然相反的志向,如果前者是繁荣,那后面的就该是落寞了。前面的是奉迎,后面的就是抵制。前面是开放,后面的就是闭合的。诸如此类,它们几乎是时时相悖的,比如说坦然放弃追逐,也就意味着有可能和坚守相依为伴。放弃了需索,也就部分清楚了自己可能的富足。放弃了可以带给你繁华的前景,也才有可能踏上迎向内心的弯弯长长的小径。

一部小说的题目,《假如在冬夜,一个旅人》。作者是意大利的伊塔洛·卡尔维诺。大陆的译本通常是《寒冬夜行人》,我极为偏爱台版的译名。这么一倒装,一顿挫,凭空就有了节奏,有了韵味,也有了场景的延伸。小说最后一段回溯源头——从前有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路上,发现有个什么东西吸引着他。那个东西仿佛隐藏着什么秘密,或者说向他预示着什么。他便去寻求解释,人家给他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我们都在写一个或长或短的故事,用纸笔,用各自的经历,用各自的得到和失去,像一本《沙之书》,写得越多,留下的越少,又能怎样呢?不如默念——

假如在冬夜,一个旅人……

大街上霓虹闪耀,灯火明媚,但却与我无关。当然这不是家,可总归有一盏可以由自己点亮的灯。

旋律应向遥远的彼岸消逝一般,渐次安静地逝去——英国作曲家戴留斯在《河上夏夜》的乐谱上写道——我几乎看到了这样一幅场景,一点点褪去之间,一点点淡化之余,一点点消散之后——那一点点地延展和宽阔,随着时间和空间的渐次远去——是回想,也是遥望——那近于乡愁的怀念,随着朦胧的和声,越来越安静。

这几篇零散的文字原本没有明确的主题,只是草草借了“场景”的划分铺陈了对时间、旅行、目光之所及,更多的是对书写和文字的一种反省。写到这儿,我所围绕和递进的却渐渐澄清了,而串联文字的那条线也慢慢浮现出来——有几个字频繁闪现——或许应该是《寂寞书写者》这几个字,是一段作为背景的旅行中独自发出的,一种声音。

我听到,并忠实记录,仅仅如此。

下午飘了一会儿雨,一层薄薄的寒意在漫长的海岸线铺展开来,像是细细刷了一遍透亮的清漆,严严实实地封锁起一个完整的冬天,从岸边起始向陆地播散。夜色中弥漫着寂静的雾气,街上的行人很少,大概这时候都躲在自己的安乐窝里其乐融融了。灯很亮,街很长。路过一个很窄的十字路口,等绿灯亮起。街对面的斑马线上有一骑单车的男子,他并没下车,单腿撑地,一手扶着车把。平时我也这样,极为相似的姿势。一路很少下车,似乎和单车合二为一了。这么微型的路口竟然需要等五十多秒才能通行,我不急,反正有的是时间。点了一支烟,倒数秒数。四周无人经过,我和那人遥遥相望,一时间,好像照镜子一般,不经意看见了另外的自己。

他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从衣兜里掏出烟盒,从裤兜里拿出打火机。我也经常趁这时点支烟,好为抽烟找到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那人点上烟,火光一闪,就灭了,一小朵烟雾迅速逃逸。恰好红艳艳的数码归零了。可能,他也感到冷了,想借这一点点烟火暖一暖,还可以用来陪伴一个人的漫漫前路。仍是场景,犹在镜中。

2006年12月9日

【场景五】

渴望记叙这样的时刻——

在陌生的城市渐渐醒来,常常有几秒钟完全的空白,要想一想这是什么地方。在外地好像能更快速地清醒,然后知道还有许多想去的地方——有希望。随着一天满满的行程醒来,总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情。拉开棕灰或暗黄色的厚厚的窗帘,看看是阴天还是满眼的晴朗,想想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置身于“想去的地方”——有憧憬。当希望和憧憬能如此切实可行的时候,才能算得上片刻的拥有。

想起那一年秋天所在的小城组织了一次为期六天的金秋书市,也是每天早早地醒来,带着近于膨胀的充实感骑着单车赶赴那个与书的约会。一路上,阳光、人群、微凉的风都有着特别纯净的光影。犹如寂寞的书写者,他会自觉拒绝或抵御外界的喧嚣和繁华,习惯于转过身来,长久注视自己内心的歌、哭,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无比清澈地得知,一个人的悲欣有多么嘹亮,多么真实。或许他曾经也渴望过成功和荣耀,被接纳或被奉迎,但是一无所获之后,才回到了这条别无选择的出路——回归平淡,回归内心。他终于放弃了被接纳或被承认的愿望——如同焦勇勤论述贾樟柯电影时所说的“顿失感”——指的是在突然的、不期而至的变革中,人们心理上突然感到的失落、无奈、困惑、迷茫和无望。所有这些汇集在一起所产生的感觉表现出的是一种晕眩感,这就如同一个人从长期的黑暗中一下子走到阳光明媚下,感受到的不会是光明和晴朗,而只能是痛苦的晕眩。

我想说的是,这种看似来自外部世界的变革不仅仅独属于某个特定的大时代,只是来自外界的压力和迫使,而且——更多的时候发生于内心——是一个人的心潮难平,以及如何波涛翻涌——有如在漫漫荒野中,一株小草被无限拉长的身影,只能归结为宁静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