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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个和内心相依为命的男人(2)

佩索阿在记录他人账目的同时,补写了自己缺失的人生——内里的童心依在,而外在的枯萎正在加速,他的心“披上了一件儿童的丝绒衬衫……为最初激动的印象而泛出红光,眼中没有任何一丝悲伤”,他不会为自己失去的童年而哭泣,但他会为一切事情而流泪——因为,这些全部与他的童年有关,而且,即将失去——这其中的映照,折射到读者的内心,难免不想起自己的缺失,别轻易说可笑,也别潦草地道可怜,一个和内心相依为命的人——也许,佩索阿就是读者内心中真正的自己。

【其七】

费尔南多·佩索阿在身后七十多年里所获得的赞誉和褒奖不计其数,诸如“欧洲文学界的新发现”、“欧洲现代主义的核心人物”、“杰出的经典作家”、“本世纪最伟大的英语写作的诗人”,还有更为感性如“最为动人的”、“最为深化人们心灵的”、“一个人担当了全人类的精神责任”的种种王冠,不想赘言。置身于阳光和苦难之间,他是生前凄苦,死后荣耀的另一个范本,如凡·高。

费尔南多·佩索阿肯定不会是凡·高笔下的向日葵,他远没有那么明亮,灿烂,让人的目光有烧灼之感。他甚至不是花朵。我想他更像是一棵并不十分茁壮的胡杨,在沙漠中独木成林。他在努力上升、上升的途中,和恍若非我的自己齐心协力。在他生前自己设定却未能到达的高度中,傲然挺立成了风景。

与普鲁斯特不同,他并没有恢复以往失去的时间或世界的祈望。他生活在现在进行时当中,一点一滴地积攒、搜集这此时此刻,并凝成一股向心力。从外到内,由表及里,跻身于过去和未来之间,忠实记录下稍纵即逝的现在。

一个只为内心写作的人应该不会在乎身后的光芒,对他来说,这些聚焦和追光,都是多余。文字的积存,是若干岁月中思想的沉淀。他并不怎么吝惜自己的文字,正如他可以随时随地书写,并且还幻化出好几个种类的人,有的是精神化的人,有的是物质化的人,有的是个人化的人,有的则是社会化的人,有的是贵族化的人,有的是平民化的人,还有的是科学化的人,有的则是信仰化的人……孤独使他创造出许多想象中的伙伴,那些变中的恒,异中的同,让他在不同的角色中穿梭自如。就像沙漠中的胡杨这一生中也会有好多种变化,仿若一个人所有的生命片段,欢聚一堂——少年胡杨,叶子犹如修长的身躯,柔软、轻盈、积攒有限的水分和生命的原料。盛年的胡杨,仿佛年富力强时多姿多彩的生活。老年的胡杨,谨慎地运用仅有的机缘,俨然所有艰难度日的老人,终于以不变的容颜以及心态,面对蓝天和大地。

一棵树所能呈现的,有时一个人也不能如此坦诚、率真。

文章开头引用的那段文字,叫做《共在》,是《惶然录》的最后一章,悠远而肯定。或许,他早已预言,日后还会有许多人仰望星空,会想到“一盏灯无名的所有者,通过一条看不见的连线与我联结在一起。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我们在同一时刻醒来”。那时候,你和远处的灯、灯和半空的星星,都是寂静和夜晚的一部分。“是我与它们分离的消极和偶然。是我与我之间存在着的空间”。

一个人在小阁楼里思考宇宙,思考永恒,他已经走得那么远了,他能记下的也就这么多了。我身边放着佩索阿的四本书——《惶然录》(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韩少功译),《费尔南多·佩索阿诗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杨子译),《不安之书》(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陈实译)。最后一本仍是再版的《惶然录》。这四本书以时间为序,来到我身边——他的文字穿透了尘世和自然,穿透了那最困惑我们的“我”、“存在”和“虚无”(杨子语)——不是掠过,是穿透。这篇随笔只涉及《惶然录》,另两本书容我日后细读,慢慢接近。此时,我需要总结,草草读过的《不安之书》,那里面是另一个需要我重新认识的人。

为此,我满心期待。

【其八】

我渴望记录这样的时刻——

当一本摊在枕边的书已成了固定的“景色”——“当我们浑然不觉地从白昼划入黄昏,我被一种令人欣慰的怪异感所袭。我在这种记忆中恍若非我。我感到就像自己写的那样,我正坐在入睡前的床头读着自己”。你可以掀开任何一页随意往下读,许多字句已经了然于心了,每次读到总是会心一笑,已经分不出哪里是作者的笔墨,哪里是读者的心声——前前后后不过一百五十多篇文字,短的只有一句话,长的也只有四五千字,其间偶有重复和夹杂,似乎是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段落里,反复重申自己的某个引为信念的观点,时光可以随意轮换,遇见和离散可以随意更改。那么多年以后,他依然未变。

雨,是坚硬的。时间也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柔软,在这些点点滴滴的苦短或苦长的日子里,他用自认为虚弱而且总是受伤的内心承担起了一个永恒的角色。

何尝不是一份忠贞呢?发乎文字,归于内心。他说,“有时候,我认为我永远不会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了。一旦写下这句话,它对我来说就如同永恒的谶言”。

这样的时刻,是毫无防备、毫无遮掩的,但是必须面对恍若非我的自己。

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哪怕仅此一个,他也能引领你步入一个完整的世界。在路上,他会告诉你——有人这么活过,如此认真地活过。

我们都是孤独的,然而,我们并不孤单。

这样的时刻,一刻难求。你说他是忠诚的作者,我说,他是内心的信徒。无非只有一个人的力量,可是,当对文字的钟爱趋于极致时——写下,当是永恒。

费尔南多·佩索阿不是一则寓言或传奇,而是一篇朴实的纪实文学,他只讲述自己,但波及所有寂寞的书写者。

寂寞的书写者,一个长期以来钟爱的主题。写下这几个字,眼前就浮现出一个个向光而立的身影,他们和自己的书——那些经由漫漫长夜、秋白茫茫而屹立的书,站在一起……他们都是在寻找安妥灵魂的栖息地,并在寻找的路上,把个人的生命融入了浩瀚的夜空——“我用漂泊的词语说出它们,一旦它们被写下来,它们随即就弃我而去,独立地远游,越过意象的高山和草地,跨入奇幻的大街和混沌的小巷”——在此,寂寞已不单单代表某种情绪或情境,而是一种足以代表品质、代表坚贞的信仰。

为了寂寞,干杯!

这世上,有一个地方,我知道它,却偏偏无法抵达——这个地方是佩索阿的道拉多雷斯大街,还是你窗下幽长的小路呢?也许究竟是哪里都不重要。但是,你要知道它,它是生命的前言,它在永恒的前方,比永远还多一天的路程。

只多一天。

【其九】

《惶然录》,1999年买的一本书了,这些年一直在读。他在书中完成了“一切”,比如说乏善可陈的经历,沉闷而平淡的生活,及性情,还有对文字至死不渝的迷恋。这就是我心目中这个人的一切了。我并不渴望阅读他的传记,或关于他更为详尽的评述——这是一本“到此为止”的书。

2004年,在异地的书店看到新版的《惶然录》,原来已印到十一万册之多了。翻了翻,尽是熟悉的篇章,并未加入新的章节。于我,是重复了,叹了口气又放回原处。直到两年后又去了这家书店,《惶然录》仍然守在那儿,书页蒙尘,我一向反对重复购买,那样好像占有欲极强似的,可是这一次果断地又抱回一册。当时,有快意。

回到家,迫不及待地把两本前后出世的《惶然录》放在一起,一薄一厚,一小一大,都有素洁的封面,看它们长相厮守,心里觉得特别踏实——这种有分量的踏实,有如看见两个不得不分离的人终究聚到了一起,像是两个血脉相连的兄弟,经过辗转,经过流离,终于带着彼此的仆仆风尘,带着陌路者的气息,重新相遇。

一读再读,仍有挥之不去的纠结,从1999年到2006年,中间是“彼此”七年的时光。这个夏天,我在新版《惶然录》的书页空白处,写下了一行行,一段段,甚至一篇篇旁白,密密麻麻的,有时是从书中来的,有时是想到书中去的,一来一回,转眼就到了2006年的秋天。

很难说费尔南多·佩索阿给了我怎样的震撼,若说刺痛也只有开篇的那一句话——写下,就是永恒。他给我更多的感受像是一罐冷调的稀释过的溶液,很清晰,也很流畅,但是经过一遍遍地浸染,如同一种洗礼,既是浅浅地擦拭,也是彻底地清洁。

当“清洁”作为动词涌现的时候,方显果敢,和力道。

也许是因为从小绘画的缘故,我总是将某种莫名的感受,最后归于某一个逼真的色调,或稍显粗略的色系。从前我以为这本《惶然录》应该是深蓝色的,不管是大海或夜空,总有摇曳的云朵。不能说深蓝就是阴郁的象征,就像绿色并不仅仅代表生命。那种蓝饱含了太多的雾气,云朵也在其中被“隐约”起来,所以这本书的底色是均匀的,是被时光涂抹去痕迹的一脉相承的整体。《惶然录》也许是白色的,不是那种雪亮的洁白,而是一种可以吸纳光芒的“深白”——比乳白清澈,比漂白更自然,间或有丝丝缕缕的阳光和星星点点的流年碎影,仿佛一张经过年月的纸,因为深埋在角落,所以不曾被烟熏火燎,仍维持着当初的本真。

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仰望天空,遥想山那边的景象。

【其后/不是尾声】

徒然啊,徒然,天空

通过绿色灰暗地把自己

变成蔚蓝。我的灵魂感觉到的

到底是什么?不是

那个,不,甚至不是我,

在暗夜中,它很快就会无影无踪。

——费尔南多·佩索阿《天将亮》

窗外,已是破晓。九月的雨斜斜地飘着,那一盏灯也在高高地亮着,更远处,风卷残云。三句话,不离本书——

之一,“人的本性或者人的最根本的灵魂处境的这些疑问,需要理想、信仰来解决”我把史铁生的这句话写在《惶然录》的扉页上。我觉得理想应该是一个晶莹的存在,希望触手可及,也允许遥不可及,和现实有着恒定的距离,需要仰望,也必须依靠一颗虔诚的心,向着它踽踽独行。

所谓信仰,只能是朴素而坚定地趋向。能否在将来的某一天抵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乱花纷纭,杂草丛生的苦旅中如何保有这种单纯而炽烈的向往——这并非一个让人徒生困顿的疑问。各人有各人的追求,你可以嘲笑这是痴人说梦,也可以戏说这是叶公好龙。即便是一千零一夜的天方夜谭,我也相信总有一个“故事”关乎信仰,关乎灵魂的处境,此时此刻,或缘深缘浅——对于并不存心梦想成真的行者来说,过去的美好还将在未来复现,当下的任何一步都可以是完美的终结。

之二,韩少功在译序中说,“他以卑微之躯处蜗居之室,竟一个人担当了全人类的精神责任,在悖逆的不同人文视角里,始终如一地贯彻着他独立的勇敢,究诘的智慧以及对人世万物深深关切的博大胸怀”。我十分感谢他,第一名,或先行者,总是难以忘怀的。也许,日后人们回过头来开始关注个体心灵,乃至生命,这本书会有更精准的译本,然而这本初版的《惶然录》于我而言却是不能替代的——是他让我们在一个合适的时间,甚至是在一个喧闹突起的时代与佩索阿相遇——

谁还在午夜诉说?谁还在秉承着一个对自己许诺的、不老的信念,缓慢地行进?这个时代,有许多灯红酒绿的诱惑,也有许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地纷争。在看似繁华而充盈的物质世界里,心灵,日渐成为一个因为谈资稀缺而奢侈的话题。也许若干年以后,当你回首这一片满目闪耀着华彩的世象,你会发觉不过是苍茫一种——人们被不断袭来的欲望牵引着奔跑,被无缘的烦恼牵绊着困顿,被许多无可奈何的险阻所牵制——这其中的“牵”并不是引领,而是制约,是束缚。相对于画地为牢的典故,我觉得我们更加匮乏的是探索内心,探索自由的勇气。从这一点上来说,费尔南多·佩索阿何曾柔顺,他在追求自由灵魂的旅途上,独立而勇敢地负伤了,仍在独自向世界进行突围。我们身边还有许多无形的围城,牢牢地困锁住了自己。

苍茫过后,是斑驳。

之三,在最后的版权页码上,我写了这样一段话,算作回音——也许,我们的漫漫旅途都是在通往回家的路上。生命中也总有一段时间,他的思虑会集中在诸如时间、命运等一些哲学指向上,目光里会有一种怀旧或叹息的宁静,然而,回家的旅程,并不到此为止。回忆的大树,日渐葱茏——“一切仍旧保留其开放性,一切都是未完成的,并且就绪于重新开始”(克尔凯戈尔语)只有自己才清楚地知道,所有回忆的终结停留在哪一年或哪一站,自此以后,形同陌路。

未完成。穷尽一生,我们都是在回家的路上体验生命,体验时间里的种种变迁——欢笑和悲痛、成长和衰老、从容和焦灼、重逢和离散、繁荣和落索、安静和喧嚣——慢慢被风干,成为凝固的片段,也只有在如水的月光里,渐渐被浸润,被唤醒,获得不老的感念,不死的魂灵。

少数人的相遇,总有些稀奇而偶发的特质。在与存在——先前的存在和你现在的某地,也许就是同一条地平线。你很清楚自己走在哪一条路上,而且必定和怎样的心灵结伴同行,越过醉里的醒、梦里的归,越过变中的恒、异中的同——“越是看得清楚,就越会无为”。一种静观的执著。

这一年我觉得自己只真正读了两本书,一是《惶然录》,再者是凯尔泰斯·伊姆莱的《船夫日记》,都是读了许久的,一种期待在冥想中“结果”的凝视,一份无人期待也无人介意的“承诺”。诘问之后,是解答。

2006年9月16日初稿

2007年5月21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