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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那些爵士的夜晚

虽说相见恨晚,但仍时常庆幸——爵士在我生活中出现的时间恰到好处。若早一些,我还不懂得欣赏那些散漫的、灵动的、性情之中徐徐涌动的音符。若晚一些时候,我也许无力再去阅读爵士这本厚重的、玄妙的、由无数个闪亮的名字汇聚成的大书。爵士来得刚刚好。

七年前,第一次听到爵士乐,惊奇地发现那一串细碎的钢琴声和悠远的小号声共同划定的世界。似乎有印象——在老上海的电影中弥漫着类似的旋律、光影,还有气息。终究还有无法探测的距离。和爵士乐相遇时好像只淡淡问了一声好,然后心里知道这就算认识了,仅此而已。

渐渐地,喜欢上了爵士乐。有时我希望澄清这种看似注定的过程,可是这几年一直在奔忙,爵士和我的日常生活并没有胶合的部分,只偶尔在酒吧听一曲飘荡的爵士,但我知道总会接近的。

夜半,听马友友演奏的大提琴,心想这是个沉默而孤单的男人,借着琴声诉说暗夜里的流星和群山之外的思念。如果说阅读和音乐都是一面镜子,你能读出作者怎样的情绪,那么你此刻也是这样的状态吧。之所以共鸣,总有一种前因后果的关系。

此刻,特别想绕开“沉默”或“孤单”这样的感慨,那些未免虚妄。沉默,可以听到更多的声音。孤单,可以体会更简洁的夜晚。声音和夜晚总是切实而牢靠的。

前几天读了一篇访谈。沪上爱乐者沈次农说:听小提琴和人声,还是用唱机放黑胶唱片最好。黑咖啡和充满质感的声音,很轻易就走入了人心。

我一直在想他说的话,他真是一个懂得音乐的人,而且他描述了一种情境——唱机、黑胶唱片,还有黑咖啡,至于心灵倒是可以避而不谈的——那是必然的走向。

之所以念念不忘,无关怀旧。关于唱机或黑胶唱片,我无旧可怀。但是有时听早年前录制的爵士乐,在斑驳的旋律中尚有尘土的颗粒,穿越时光的声音听来温暖而踏实。

那是岁月创造的距离。隔着一条静静的河回望,肯定有不可探知的故事,也肯定有片刻间的欣喜和忧伤。午夜听歌,是一种完全的释放,歌者和听者彼此在片刻中——懂得。

之后,是淡忘还是记取,随它去吧。

数字时代,可以把管弦乐演奏中每个乐器的声音都分辨得清清楚楚,但是听着那些高到让人不得不眯缝着眼睛去看的时候,老沈觉得“冷。”一个“冷”字用得恰到好处,既准确又易于理解,在平实中有一种切肤之感。

有时和一些音响发烧友闲聊。每次听他们侃侃而谈逼真的乐曲效果和CD的音质,我几乎都是笑而不答,我想我已经完全走过了那个“重技术轻艺术”的阶段,以前我也具备一双挑剔的耳朵,对声音的细节也是斤斤计较。关于音响或音质,都成了别人的事儿了,耳边听着他们略显亢奋的语调,心里却有了一道防线,不想参与,也不想解释。

如今听音乐,却是在寻找一种淡淡的感动。

淡淡地,必然是这样。许多年前就喜欢听爵士乐,至今我也不想说什么至爱。一直在远远地打量,欣慰,这世间还有一种声音让我们投奔、沉迷,以及畅想。还有隔岸观火的怅惘。

无意中买回家越来越多的爵士CD。有时我买CD是为了留待未来听的,我相信总有一天会由衷喜爱。在自己还没有走近爵士的时候,我也悠然自得听着二胡和笛箫,我等待,那是一种很是确信的等待,直到有一天我真的走进爵士的世界,才回想起当初连等待也是美妙的。

于是一碟一碟地听,一夜一夜地无言。

欲说,却忘言。但是我想记录下来的感受,只是告诉自己我听到了什么,我知道那肯定比一篇抒情的文字厚实,可是每次却又写成了一段段流水账。我还在等待,等待一篇关于《那些爵士的夜晚》的文字。

三十以后,原来储藏的爵士CD才异彩纷呈。刚开始只是满足一些异域情调,后来才读懂那也是一种生活。借用苏七七的一句话来说——还是听听爵士吧,有烟气酒气,对情欲不是宽大,是坦然地怂恿与纵容。

所谓烟气、酒气,无非是那些允许弥漫、允许沉醉的一个空间,在爵士所圈定的一个狭小的角落,灯光允许昏昧、背景允许斑驳、表情允许恍惚——歌者和听者都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中——升腾或堕落——但是很有限——升腾的或许会感叹生活可以如此美好,有夜色、有清酒、有离家的理由,允许在这一刻纵情沉沦。堕落的或许会惋惜灵魂的缺席,是自己的、是爱人的、是彼此的错失。终究还是会有那么点儿遗憾——但还不至于绝望地断定——世事如烟。

于是,快乐和忧伤的人在同一个地点,在同一首爵士乐中找寻可以寄存灵魂的地方——灵魂,在此刻变得唾手可及——也许正因为轻而易举,反而显得不那么可信。本来就是玄而又玄的东西,却和我们淡而又淡的日常生活合二为一。

爵士,是一种生活,和灵魂有关。

爵士,绝对需要自由的精神,你可以认为是坦然地怂恿和纵容,但是抛开了以往的束缚,你会变得强大而快乐。

如果脱离开一个稳妥的话题,谈灵魂或精神未免飘忽,但是借助一种力量,你我就会发现,在爵士歌手的浅吟低唱中有多少是你我常常忽略,或很少正视的——真诚。

精神属于歌者,灵魂属于你我。

这段话是我想了许久但不甚清晰的。现在阳光明亮,茶色橙黄,耳边一片寂静,我发现对于爵士或音乐是应该保留一些距离的,用来描述,用来回味。

我现在最喜爱的爵士歌手是切特·贝克(Chet Baker),只是听了他一碟专辑就完成了一篇文字,《一片叶子坠落的时空》,写完很是满意。我觉得应该用与歌者相似气质的文字来阅读歌者,才是最好的方式,和解读和定论无关。后来心想事成地又找到四五张切特·贝克的专辑,直到最后他在英国爵士酒吧罗林·斯科特的最后一次发言,排列开来俨然一位英俊男人的生命史。再后来,也就是2003年的秋天,我在一家音像店发现了切特·贝克的一套现场演奏的录像片,封面仍是清朗的面容,封底却垂垂老矣。我向店主要求试放一段——我希望这是他正当华年时的盛况,但是屏幕中的影像却直白地表明我的希望落空了。这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怎么可能属于同一个人呢?尽管有些失望,但还是买回家了。喜欢一个人,就应该是他的全部吧。而且在音像店看到的那一段画面更让我感慨。切特·贝克无论富有还是贫困,在他脸上都有无法掩饰的辛酸。

比莉·荷莉戴(Billie Holiday),她的故事比歌声还精彩。在此说“精彩”未免显得刻薄,但是换作“苦难”呢?又似乎对不起她浓墨重彩、风华绝代的一生。

配合眼泪、配合记忆,去听她唱歌吧——为什么如此深入人心,答案只有一个可供选择——沧桑。有人这么说:“因为她的经历,所有乐观的人都应该对这个世界上那些所谓美好的、布满阳光的东西表示怀疑;因为她的歌声,所有悲观的人则应该学会怎样从这个世界上那些所谓丑陋的、在黑暗中腐烂的东西之中找到自己的尊严和脊骨。”你可以保持沉默,但是如果你爱上了她的沧桑,那么尽情去吸取吧——她可以款款深情地触及你的伤疤,告诉你为什么有些过往终生不愈,然后以她的生命历程为你打开一扇窗,那是20世纪60年代的爵士魅影,那是凋零之前的歌舞升平。让你看尽繁华飘零之后,平静地忍受并非厚重的孤单,和叹息。

路易斯·阿姆斯特朗(Louis Armstrong)耀眼的小号,约翰·柯川浅浅地迷醉,埃拉·菲茨杰拉德(Ella Fitzgerald)堪称完美的声音,埃林顿公爵(Duke ellington)纵横交错的才华,迈尔斯·戴尔斯(Milrs davis)勇往直前地探索……这些都是爵士史上掷地有声的名字,是他们交汇成了岁月长河中的星光点点。埃林顿公爵晚年坚持认为爵士乐是无法定义的,他甚至不再使用“Jazz”这个词,因为这个名目下面包括了太多的风格,而当有人硬要让他解释爵士乐究竟是什么时,他只能将其历史化——“爵士乐就是一长串伟大的名字”。可是,更多名不见经传的爵士歌手,匆匆歌罢转瞬消逝。相比之下,他们更是我的“心头好”。

爵士当红的年代,他们过着波峰浪尖上的生活,但是他们的叹息分明来自社会的底层,来自阳光折射不到的角落——然而,他们却以对生命的激情,伴随着欢快的乐曲、美妙的歌声,演绎途经的黑暗街区,至于必须面对的痛苦,也是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最好能够化为山岚,化为夜雨,化为路灯,化为一扇蓝色的大门。我简直可以说无限崇拜那些唱到很老的爵士歌者。白日放歌需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当他们满头银发,满脸皱纹,连歌声中都浸染了洗之不去的底色。他们终究不必再按捺什么,虚化什么,于是得以纵情地直抒胸臆,开门见山地把岁月打磨成了智慧,把智慧唱成了民间的歌谣。

想起杨盈盈在一篇《在冷爵士里过冬》中浮想联翩的文字——似穿着高跟鞋叼雪茄烟的老派摩登女子,领略过了大千世界的繁华,重新回到只有烛光的晚上,带着浓烈而浅尝辄止的美丽。她所说的只是爵士中的一种,但是透过清浅的文字,似乎触及到了爵士的气质——在雍容中还有一派淡定,在荣华后回到寂静,回到灯火阑珊的夜晚,然而没有丝毫的不甘和无奈。相比之下,贾晓伟《关于爵士乐》中的一段叙述更贴近爵士的精神——这种贴着地面的声音像灵蛇一样沿着城市的下水管道下落,拒绝上升与被救赎。从这个角度来说,爵士乐是绝望的表达,是欲言又止的情感,是水中一道光的折射。它不要光辉,留下一个爬行者的洞中轨迹。

爵士虽然语出Jazz,但译作中文后的命名犹如“绅士”一般。爵士应该是这么一种人,和绅士不太一样,爵士和文雅、矜持、规矩有漫长的距离,他更像一个“真的汉子”,不仅自己的脾性喜怒形于色,并且还有彼此透明的苛求。

至于后来爵士乐,或爵士乐手为什么成了“小资”或“中产阶级”的至爱,实在找不出渊源。

从爵士初始,它也不是锦上添花的歌舞升平,而是在地窖、城市下水管道、黑人居住区、蓝领酒吧等平民区域,用来安抚或麻醉混迹于此的人们逐渐暗淡的人生。

说“绝望”也不为过,只是爵士乐手大都是笑着说的,所以更加重了心灵的负担。爵士,是苦中作乐的声音——拒绝上升与被救赎,就像迪特里希·朋霍费尔在《狱中书简》中所说:“那么,让我们不要去哀叹我们生活之破碎,而应该在生活中欢愉。”

想起那些爵士的夜晚,尽可以删除装饰情调的烛光——完全即兴,又极端冷静——直抵内心漫长的狭路。爵士就像三十岁那年的一块锈迹斑斑的路标,简简单单两个字——性情。

当香烟迷蒙了眼睛,当冰雪覆盖了河流,或许还有一曲未完成的爵士在心底轻声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