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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尘世深蓝

——写在路边的札记

【感动】

在路上让我“感动”的,是那些平常的场景——一条兀自老去的街道,一个从窗口向外张望的老人,一溜儿已经暗淡了色彩的、还在滴水的衣服,一座夕阳笼罩下的雕像,一间面向河流的、仍然冷清的咖啡馆,一张散乱着当地晚报的长椅,一道被灰蓝色的雨雾涂抹的站台,一种被林荫下的徘徊充斥了的等待,一段用口琴吹奏的往日歌谣,一丛插在玻璃瓶中逐渐枯干的野花……还有很多吧,至少还有那些陌路人的笑脸,独自发生,然后悄然合拢,但是那一瞬,我遇见了,然后走过了。

所谓“感动”,只是一种敞开,或感应——是回想起路上的见闻时,绕不开的一种情绪。也许,在陌生的地方更容易动用常年蛰伏的感官吧。

熟悉的地方也有景色。可是,不曾感动。

【融合】

“上天一定很悲悯这个山中小国的子民,虽然他们清贫,却给了他们美貌;虽然他们苦难,却给了他们信仰。他们从远处静静地看着你,眼神传递着那种温柔、天真、羞涩的表情,仿佛前世的我看着今生的我,似乎想要告诉我点什么……”

读着这段文字,心有所动——那种温柔的震撼,无垠的襟怀,足够辽远的时空——在一瞬间铺展在大地上的云朵,那不是上天的悲悯,只有性情相通的人才可以触及到的连线,在一瞬间畅通了彼此的心路,彼此抵达。

只有同样的情怀,才能看到上天的公正和眷顾。这段文字引自一篇游记《尼泊尔,秘境之美》,作者“安心”——肯定是一个人如其名的女子。因为有了这段话,或者说这种高度,这篇游记有了祥和而圣洁的光芒。

远行,对我来说具有一种既从容又迫切的魔力。说“从容”是因为我知道什么地方是我应该到达,或必须的。说“迫切”是因为在安逸的生活中开始沉迷,所以不甘。

一次又一次的远行为我奠定了一个基础。站在其上,视野显得辽阔许多。但是自问我写不出那么祥和的文字。于是,企望一种更加深入的旅行。

到了一个地方,我忙于接纳——天气,晨昏,行人,街巷,味道,神情,气质……最后才是风景。我知道也许最终无法融合其中,所以只是用心体会了——不免有些隔岸观火的意思。

我心目中的远行,恰恰就是寄望——融合。

在安心的那段文字里,我不仅读懂了什么叫融合,而且还有“身在此山中”的善良的欣赏,他们的清贫、美貌、苦难、信仰,我们的温柔、天真、羞涩,彼此的前世和今生——

“似乎想要告诉我点什么……”

【抵达】

远方,能告诉我些什么呢?

此去,不是为了猎奇。江河的雄浑壮阔只是一种呈现,人们常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或者“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等等,无非是将神奇和俊美推向一个极致。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水之美是没有极致的。上天在造化山水时,同样也是心存公正的。

远行,有两条路线——一条是身体上的,也许包括心灵;一条是纯粹心灵上的,身体坚若磐石。所谓“心远地自偏”,是另一种超凡的境界。尽管许多人将人生比做一次远行,但我想那不单单是一条平铺直叙的旅途,这一程,时空交错,昼夜颠倒。许多年之后,我仍不能确定哪一年有过最美的风景。

【飞翔】

轻轻地闭上眼睛——昂起头——挺直胸膛——张开双臂——感觉风从指尖穿过,保持一种飞翔的姿势。直到睁开眼睛,看见脚下的天空。翅膀的命运是迎风。没有翅膀的生灵也许更加热爱飞翔。我几乎无法解释内心的悸动,在这个城市潜伏一段时间之后,是怎样地渴望奔跑,渴望远方。像一个短暂的轮回。

摊开掌纹就是宿命吗?那么,沿着我的生命线还有多少高耸的青山、激流的江河?我在大海深处虔诚地祈祷,我只是一根蓝色的羽毛。飞翔,是我复苏的灵魂。这不是梦,这是我走过的所有旅程。山之巅,水之湄,在一间记忆的暗房中逐渐浮现。即使朝云,即使暮雨,都是新鲜的空气。时间,悄悄地逃逸了。

一条线,缩略成为一个点——点之外,是我未尽的旅途。怀念一个没有到过的地方,也是相思——跳跃的、漂浮的相思。那种绘在青花瓷瓶上的山水画卷,浓墨重彩,烟雨轻舟,在一刹那匆忙落墨——勾、抹、皴、点之后,完成了一程金色的年华。云在青天,月在瓶。瓶之中,是流水一样的怀念——清水无香。

【心意】

一生的水,也就在这振臂一挥中了。那些古朴的村寨、淋漓的山水、苍凉的大漠、忧伤的边关、寂寥的海岸线、忠实的灯塔、神秘的原始森林、静谧的寺庙……在看似漫长的线索中闪烁。

绘画,是带着一根线条去散步。那么,旅行是带着一条道路来生活了。一本旅游书的封面上说——旅行怎么能没有那温柔的心意?

所以,旅行本身也就成了寻找心意的长路。不仅是温柔,也有坚强,也有执著。

我多么想告诉你,我在一路上的奇遇啊。当然,所谓奇遇只是对我而言的。当我阅读一页页旅行日记时,我能说出来的只有“遇见”了。

很平常,很自然地遇见——之后,相忘于江湖。唱过的歌,读过的书,走过的路,一起唱过、读过、走过的人。在一场平淡无奇的“遇见”中,恍然经过。和任何一片落叶或散页没什么两样——都是一些随风而逝的片段——凌乱的,纷繁的,琐碎的,在这个季节更迭的边关漫天飞舞。我以为忘记的——恰恰是镌刻于心的。我以为牢记的——恰恰是争如不见的。风过后,是了然——是圆满的句号——是沙,是路——是平和的“心意”。

【寻找】

有人说:“每个漂流的灵魂,都只是为了寻找生命里那曾经失落的某个部分”。那么,生命是从寻找开始的吗?——或者说,灵魂是从缺失开始的?

“灵魂”,是另一个避免谈及的语词,和“感动”一样,只有在躲不过的时候,稍稍触及。

肯定有一种渴望,长年沉睡着,无关寒冷的冬眠——远方,大海,还有路。卡夫卡说——遥远的事看得最清楚。

好像有一种声音不停地催促我向前赶路,来不及体味稍纵即逝的美好的细节,而它们总是在旅途结束之后才开始慢慢地显影成像——昏黄的、碧绿的、靛青的……于是,渴望似乎又出现在我的前方。

我无法总结路过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它们已在我的身后成为另一种前方,另一个约会。寻找青鸟,或者寻找左岸,都是一个意思——那是路开始的地方,家在远方,梦在心中。“或许此时会有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来寻找昨日丢失在这里的心情。”想不起来是谁说的了,但是这样的人,我见过。

回到“寻找”——寻找一种让自己柔软的心情、寻找一种翅膀迎风的自由、寻找一种冥冥中召唤你的声音、寻找一种和你的呼吸相似的味道、寻找一种让你淡淡走过——悄悄回头——然后,在转身的一霎——决定留下来的理由。哪怕是借口呢,哪怕还不是你的港口。左岸之港,就是我们失落的那个部分吗?左岸无港,那是永无止境的寻找。

【回家】

在海边的那一段日子,雨在每天黄昏时分如约而至。借了旅馆的一把很旧的黑伞,上街。雨中的小城疲倦而忧伤,我却希望从中汲取从容和微笑。

雨,忽大忽小。我在一家家小店中游走,没有任何目的。路过一家叫做“云南风情”的小店,纵深的店堂挂满了蜡染和竹雕。琳琅的商品,美丽的花色,看了,喜欢,又放下,走开。好像在考验自己的定力。如果有一件东西,在脑海里盘旋了三天仍挥之不去,那么还是买下吧,别太在乎价格,毕竟这种恋恋不舍还是有一个数目可以换取的。即使被别人买走了,心想那一定是个可以说得来的朋友,也就释然。

走在熟悉的城市,朝九晚五,偶尔去个路过的酒吧,看似安然的行囊里常装备有几份其他城市的地图,闲来看看,把即将前往的地方了然于心。等到真的踏上了那片土地,陌路也就成了回家。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行。北方的风、南方的雨、右边的树、左边的岸、天上的青鸟、地上的石桥,每个人的一生都要遇见的旅伴——我们彼此走向。有些人遇见了,在你的生命中停留了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然后又走开了。有些风景遇见了,却可以让人扎下根来,不再离开。经常阅读别人在旅途中写下的文字,借着他们的视线,欣赏别样的美丽——竟然有伤感。我猜想在那样的风景之前,该有怎样一双清澈的眼睛。也许,是不经意拍摄下来的一个街角,一间店铺,或者只有野草闲花。

【喜悦】

在阳光里,在桐花盛开的阳光里。在路上,在尘土飞扬的黄昏,手中拿着一本美丽的书,文字或图片有着温雅的光。一本图文并茂的书,绵软的文字,像是一块原本酥脆的饼干,在温热的牛奶中浸泡了之后,清香可口。近来读了几本类似的书,在一个又一个寂静的下午,坐在阳台上,咖啡在火红的杯子里香气袅袅。可以从任何一页读起,听都市的男女窃窃私语,生活似乎有了些韵味。今天,书里的男子写了他在许多个星期六下午想说的话,其中一句是:星期六的下午,想说“永远”。其他还有许多想法,比如,想买一朵小花,想吹风,想听爵士乐,想亲吻再见,想喝醉,想走地下铁,想听第十首歌,想问:然后呢?所幸都十分简单,想想也就罢了。可是这个细心的男子还留下一页页纸片,记载了他的散淡时光。

在某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你想说什么呢?

比如一个远行的愿望,一本散了页码的记事簿,一个推迟了三四次的约会,或者是一本让你沉浸其中的小说……纵身春天的怀抱,悉心感受春天独有的晨光,树枝儿,雨,风,即使是一首老歌,在这个春天听来,也是动人心弦。平生好像第一次注意到满城的梧桐树和满树淡紫色的花朵,竟然异常壮观,俨然生命的大合唱。一树树花朵在风中摇荡,空气中甜丝丝的,一朵朵厚实的花匝地有声。春末夏至,梧桐长出了新叶,桐花也即将谢幕了。

桐花满地,陈旧的颜色像是盛开了一百年之后,花团锦簇地铺在灰色的水泥路上,是黄褐色的暮年。永远有多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一个寂静的季节,心底经常洋溢着淡淡的喜悦——关于日渐遥远的往事,关于日渐临近的远方,关于一棵开满花的树,关于一趟开往春天的列车。春天,想去草原。夏天,想去深山。秋天,去看小城的老街。冬天,去看清冷的大海。“想”也是现实的一部分,是序幕,是台阶,是一条长长的走廊,通向看得见大海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