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十岁以前,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龙门乡下,过着典型乡下小孩的生活:帮忙耕田、放牛,和带着泥土香味的玩伴们与大自然亲吻、嬉戏,当然,免不了也要接受家传的基础教育。
在龙门西南方的首都长安,就在这十年中,也就是他五六岁的时候,正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新时代的来临而忙碌,比他只大十一二岁的汉武帝登基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可能还弄不清皇帝是个什么东西,就算弄清楚了,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长大以后,竟然就在皇帝身边做事,而且为这位皇帝做事。汉武帝是一位浪漫而富有传奇色彩的皇帝,他的一生绝对称得上是大有作为,但是却又充满矛盾。他即位以后曾经自称平阳侯,微服出巡。好笑的是,他曾被当作小偷,淋了一身尿。他为制止社会上流行的战国养士的风气,而果断地杀了关东大侠郭解。为了替先祖的受辱雪耻,他下令集中全国的兵力痛惩匈奴,但却怕死怕得像个未见过世面的小村妇,任一些江湖术士玩弄于股掌之间,然后“且战且学仙”。他说:“我要是真的能像黄帝那样(长寿成仙),那抛妻弃子对我来说,就像脱鞋一样。”他常叹人才不足,可是又往往因一点小过就滥加杀害。他常常因一时失察而酿成巨大惨案,而后又很后悔,最后则在痛悔中结束他的一生。
司马迁的一生,就是跟这样一个皇帝密切相关。汉武帝登基以后建立了中国帝王第一个年号,即“建元”。这个名词和“始皇”似乎有些异曲同工之妙。汉武帝和秦始皇一样,登上人位之极,嫌不够,还要在历史记录上拔得头功。而事实上,透过司马迁的描述,他们两位还真具有不少相像之处。
在这里先说秦始皇的焚书,这一把火确实是令司马迁不方便,因为六国的历史典籍都被烧光了,这些是秦始皇下令焚烧的重点。唯独秦国本身的部分,由于刘邦打入咸阳时,萧何抢先去把图书资料抢救下来了,它还是完整的,所以有关秦的事情,《史记》记述得最为详尽,可以说秦国在司马迁笔下复活了。但同样地,秦国的尚武尚法精神,也在司马迁的有生之年复活了。
早在司马迁出生前二三十年的汉文帝时代,在当时的大商业城市洛阳,冒出了一位天才,名叫贾谊。他提出用礼乐教化转移风俗、多建诸侯以削弱地方权力的“治安策”以来,道家的那件外套就显得有些无能,而儒家则有渐渐抬头的迹象。同时人们明显地发现,原来所谓的“无为而治”,就某种意义而言只是一味地因袭,包括因袭秦所遗留下来的法律,差别只在不常用,没事时,就让百姓清静;真有事情发生,可是严厉得很。原来汉初的道家外套里,还是穿着法家的内衣,只是不常亮相而已。
贾谊要脱去道家外套并更换内衣的论调一出,马上引起那些主张黄老之术的大臣们的恐慌,可是又提不出具体的办法或从理论上去反驳贾谊,只是大骂“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然后冠给他一个“洛阳少年”的封号。这个封号今天看来好像还蛮好听,事实上,当时的意思是说贾谊是洛阳那种大商业城的小子,一个不守规矩的小混混,带有轻视鄙夷的意味。贾谊就这样被那批人阻挡在了首都之外,无法接近皇帝来施展他的远大理想。
这是企图换衣的第一回 合,儒家失败了。可是,逐渐庞大的帝国,从无为到有为的需要,使这一类的改革冲突不断地发生。
到了司马迁的少年时代,两种学说又经历了激烈的遭遇战,之所以用“激烈的遭遇战”来形容,是因为这里面有好几个有趣的巧合和冲突:第一,刚刚说的逐渐庞大的帝国,必须有所为才有办法适应这个时代的需要。正好在这个时候,汉朝最有为的皇帝上台了,这是时与人的巧合。
第二,汉武帝好大喜功,想有所作为,在各家治术当中,那个隐藏在黄老外套底下,还没有显现出来的法家,自然是最适宜不过的。可是,秦代因崇尚法家,让人们疲累不堪,终而速亡的前例,使汉朝那些受秦暴政蹂躏的百姓的后代子孙,实在不敢提倡法家之治。这个民意,汉武帝也没有胆量加以违背。想要又不敢说,想放弃又舍不得,是汉武帝这个人内心的冲突。
第三,姑不论汉武帝内心的冲突,他贵为一国之尊,当他想有所作为的时候,照理没有人可以阻挡他。可是按司马迁的父亲在《论六家要旨》中所说,不论什么家都没法改的“君臣父子之礼”却是汉武帝不得不遵守的。汉武帝的父亲汉景帝已崩,但他的祖母窦太后还在他头上没死。如果窦太后在头上而不管事也就罢了,偏偏她在汉景帝时代就是窦氏外戚集团的首脑,诸事可是管得紧。而更令汉武帝烦恼的是,窦太后是坚决支持黄老之术的死硬派。
汉景帝时有个博士(博士始于战国时代,是政府中随从的知识分子,不负实际任务,属顾问性质,但工作内容很复杂,包括卜卦等帝王所喜好的事情,跟政治较无关系)名叫辕固生,窦太后因为喜欢老子书,有一天召他去问问题。辕固生说:“这(老子)不过是童仆之言而已(不足以治天下)!”太后听辕固生这么说老子非常生气,侮辱了他心爱的老子怎么得了。司马迁在《儒林列传》里描写这段情节,说太后愤怒地命辕固生“入圈刺豕(豕,即是猪)”,应是刺野猪。这有点像罗马人的一种惩罚并娱乐的方式,犯罪的人在一个圈成圆圈的场子里头和猛兽相搏斗。斗胜了,算是走运,可以免罪;斗输了,就让猛兽给吃了。这时汉景帝在旁看出辕固生不过是直言冒犯了太后,实在不算犯什么大罪,就命人偷偷给他一把最锋利的刀子,结果运气不坏,辕固生一刀就刺进野猪心窝而幸免于难。这样一个顽固而霸道的太后压在顶上,汉武帝实在也不敢太过于大刀阔斧,这是属于人与人的冲突及道与儒、道与法的交锋。
这三个巧合和冲突,如果再加以排列组合,那就热闹得很。这个棘手的问题,现在来看看汉武帝是怎么处理的。
他一上台就下令大臣们负责推荐保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的贤能人士,言明“申韩(法家)苏张(纵横家)之言,乱国政者”不在推荐之列,黄老则碍于太后,暂时不敢列入禁止范围。结果,董仲舒等儒者被选用了,可是因为顾忌太后眼色,武帝只好先把他们安置在地方政府。董仲舒被分派到汉武帝哥哥的王国里。显然,他对自己内心的冲突已有了妥当的化解办法,那就是决定改用儒家外套。为什么呢?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汉武帝有个令他害怕的诤臣汲黯,他曾批评汉武帝是“内多欲而外施仁义”,这句话正好一语道破他决定尊儒的真正动机。汉武帝想利用迂阔但高谈王道并且重礼制的儒家学说,来掩饰他“多欲”的内心。一方面可获得重仁义、行王道的美名;另一方面可以避免天下人“谈秦法色变”的排斥力,以行尚武、尚法之实。这真要感谢司马迁据实直书,把骂“当今天子”的话也照实写下来了,否则,要知道他的真面目还真怕证据不足呢!
到了建元五年(公元前136年),即司马迁十岁的时候,大概窦太后已经体弱力衰,事情管得少了。于是,汉武帝进行了第二个步骤,在他手下的顾问组织里,设置“五经博士”,换句话就是“儒学博士”。不过,顾问组织里本来就有的其他各家各派博士仍然存在。
第二年,窦太后一死,这个属于人的冲突因素就完全化解了。就在这一年他把不是儒家的其他博士,全部予以遣散,这就是有名的“罢黜百家”。从此,儒学成为中央政府正式标榜的正统学术,而“博士”的职务也由原来的旁门杂流加以制度化,专门研究历史和政治,而且由能够“通经致用”的学者担任。他们没有实际政务,但可以参加“廷议”(政务会议),开创了学术指导政治的通道。
不管汉武帝内心如何想,有没有诚心真正去运用,但这个制度是个建设性的制度。还有,他后来在博士底下,设有弟子员五十人,每年都进行考核,能通过一部经以上考核的,就可以派职。成绩好的则可以为“郎”(天子的侍从),从而开通了由读书通往从政的途径,为人才的吸收及人事行政立下了一条较为公平合理的制度。
也许就是受这种划时代的背景影响,崇尚黄老的司马谈,也配合适应政策环境,让司马迁接受儒家教育。司马迁自己说他十岁的时候,开始学习古文,古文当时是指秦代篆书以前的“蝌蚪文”,在当时已经被放弃不用。他学习这种文字,与这个背景有没有间接关系,不得而知。一般认为,在他六七岁的时候,他父亲开始担任太史令。十岁的时候他随父亲住到长安。这样一来,司马迁开始接触到京城内刚刚飘起的儒学风气,同时,在父亲身边直接受父亲的教诲。他的古文基础对他日后的考订史料有着非常大的帮助,因为古文资料较为接近当时的时代,比较可以信赖。也因此,司马迁才有办法把秦汉以前的历史整理出来。
十岁的司马迁,乘着“儒风”来到长安。就在这个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渐渐地他发现,这阵“儒风”吹过以后,下的竟然不是“儒雨”,而是尚武尚法、内心向欲的“秦雨”。当他八岁那年(公元前138年),汉武帝的特使张骞,奉命出使到西域去,目的是联络大月氏,夹击匈奴。这已经是一个明显的信号,汉帝国已经准备舒展它的筋骨。司马迁马上要进入一个热闹而且令他目不暇接的场面,他为这种事非常高兴,并对前途充满了憧憬,但也因此,他将向着他一生中最悲惨的遭遇一步一步地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