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大学的校园像个公园。绿油油的草地上散布着的大树,沐浴在倾斜的夏日阳光下,形成巨大的影子。影中总见到一两个方帽长袍的人。
牛顿忘记了手中提着沉重的皮箱,沉醉在美景中,顺着缓缓倾斜的山坡走下去。
三一学院充满威严的全貌,终于显现在他眼前。
他看到一道溪流,不禁赞叹地呼喊:“太美了!”
水波如镜,映着庄严的校门,梦境般的绮丽。
走上一座小桥,牛顿又停步了。校门上的雕像,在炫目的夕阳映照下,发出闪耀的光辉。
“啊!终于来到这个向往的地方!”牛顿叹息着喃喃自语。
牛顿重新意识到要进入一种新的生活,顿然使他紧张起来。一阵凉飕飕的感觉从背脊到达脚尖。
牛顿直入学院校门,差一点碰到一位红袍绅士。牛顿吃了一惊,言语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艾萨克·牛顿先生吧。我是艾萨克·巴罗。”
绅士在黑色方帽底下,温和地微笑,大方地伸出右手。
“啊,是的。”牛顿满口乡音地回答。忽有所悟地抬头,因为他忽然想起这个人就是舅父詹姆士牧师介绍的巴罗教授。
牛顿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介绍信。
“啊,我已接到他的信,不然也不会知道你的姓名。”
教授想缓和乡下青年的紧张情绪,神态尽量地随和。牛顿却因初次见到大学教授,感到一种压抑感,他愈来愈拘束。教授打开信,匆匆地看了一看,随即放进口袋。
“到我房间去吧。”
教授在走廊里阔步而行,牛顿迷迷糊糊地跟着走。等到稍为恢复正常时,已经在教授房间里面了。
“随便坐,不要太拘束。”
牛顿的动作显得有点生硬,好不容易,终于坐在椅子上了。
“现在我要依照这里的惯例询问了。艾萨克·牛顿先生,你是自愿入学吗?”
“是的。”
“好!那么就准许你入学。”
牛顿如释重负,放下心来。
英国除了国教徒之外,尚有天主教徒等所谓异教徒,剑桥大学对于异教徒是闭门不纳的。
“牛顿先生,现在你已是剑桥大学的学生了,我是教授。我们就以学生和教授的身份来对谈一下吧。”
牛顿不知谈什么好,感到很不自在。
“你对于大学有什么要求?”
“想学有关力和运动方面的东西,也想研究数学……”
有了具体的话题,牛顿就能和教授对答了。
“那就有困难了。数学倒是没什么问题,但力和运动没人讲授。当然你可以自己研究,但没人能指导。”
牛顿听了并不惊异。私塾也好、中学也罢,从来没有人教过他想学的东西。
“你知道伽利略的实验吗?”
“不,不知道。”
别说是实验,连这个人名他也是初次听说。
“那么,我提出一个问题吧,铅球有大有小,现在让它们同时从塔上落下来,请问哪个先到地面?”
牛顿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有点怯意地回答。“不做一下不知道。”
“是吗?伽利略也这么想。可是亚里士多德说是重的先到地面。你认为怎么样呢?”
亚里士多德是古代希腊的哲学家,牛顿倒是知道的。
“我相信亚里士多德是正确的。”
“这真是你心里的话吗?”
“……”
牛顿感到犹豫起来了。其实,他认为说亚里士多德是错误的话,好像不太好。
巴罗教授从他的表情看出他的心意,突然改变了态度,以讲课式的语气说:“你现在没有勇气说亚里士多德犯了错误。那么,你是不是赞成不必探究真理、不必做新的发现,只要遵从古代圣贤就行了?”
牛顿从未遇过讲话这么坦率的人,也从未遇见过质问这种根本问题的人,他有点慌乱失措。
“伽利略将大小铅球从比萨塔同时丢下来,结果和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不一样,重的轻的都同时到达地面。”
“亚里士多德也犯了错误吗?”牛顿急忙反问。
“古典学派的人不肯面对这一事实。但‘事实’是无法做任何歪曲的。有人诘难伽利略使用了魔术。但,任由谁来做,都是重的轻的同时到达地面;如果魔术成为真理的话,古典学派的一群人要被笑话了。”
巴罗教授因为看对方是个朴实的青年,不知不觉地失去了平时的自制力,把素来的郁愤倾泻了出来。
古典学派的学者们认为,哲学上的真理都已被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所掌握,而神学上的真理都被《圣经》和奥古斯丁所掌握了。所以,要学得真理的话,只要读这些圣贤所写的书籍就可以了。
古典学派与罗马教廷联手,而英国国教和清教徒却不一定是古典学派的。可是,中世纪以来的古典思想已深入人心,极难脱缰而出,使得教授非常不以为然。
“牛顿同学,要多多努力啊!伽利略研究天体运行得到了结论,说地球会运行转动。这在古典学派的罗马教廷来看,是一种异端,因此被提诉于宗教审判,差点送命。但在英国说出这话,相信一定有许多人会喝彩的,请把这件事牢记在心。”
牛顿对教授的说法深感钦佩。
“创立这个学院的亨利八世,并没有说到这一点。可是,我认为本学院被赋予了打破天主教的古典思想的使命。”
亨利八世是与罗马教廷断绝关系、创立英国国教的国王,校门上的雕像就是他。
在三一学院的宿舍里安定下来后,牛顿有无限地感慨。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搭驿马车。见到了巴贝尔塔,并且和巴罗教授进行了深入的谈话,这些刺激实在太多太强了!
牛顿躺在床上闭起眼睛,回忆往事——与贾治打架、与史托丽谈论奇迹等一幕幕地浮现,又像烟雾般地消逝无踪,后来出现的驿马车上的绅士……牛顿紧握双拳,全身使力,硬木床“吱”的一声叫了起来。他睁开眼,见到了陈旧的天花板,不禁想起这房子已有三百年历史了。
亨利八世创立的这个学院,就像是一座桥,负有把中世纪引到近世纪,把旧教引向新教的任务。但是里面的气氛像是中世纪的寺院,严肃而沉闷,是与外界隔离的另一个世界。没有史托丽,没有艾尔斯索普,没有格兰萨姆。牛顿已置身于心无旁骛只以学问为友的学生群中了。他闭目沉思,怎么样安排新生活。
入学当天的晚饭起,牛顿开始了工读生的工作。
“牛顿同学,请布置餐桌。”老工读生之一,边搅着大汤锅边对他说。
那粗壮平静的声音,使狭窄如隧道的走廊的石壁,发生令人不安的回响。
“好的。”
身着白色硬邦邦的长袍,腰系围裙的牛顿,恭敬地回答,然后从另一个工读生那里拿来堆得高高的四十二张盘子。
三个工读生手中各拿着汤锅、面包篮子、汤勺等,站在餐厅门口。
静谧的气氛弥漫了餐厅,好像一切都是石造的器物,动也不动。
巴罗教授找到了新生牛顿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餐前祈祷开始,牛顿于是垂下了头。
“天上的父啊。对于惠赐我们的东西,祈盼我们能衷心感谢。对于遣来了你的子民艾萨克·牛顿,也祈盼能衷心感谢……”
应着教授祈祷完毕,紧跟着一阵“阿门”声,震撼人的心坎。四十二个人的眼睛,一齐注目着提着面包篮子的新生。
开始用餐之后,餐厅仍如教堂般肃穆。
邻座之间的低声私语,是在谈些什么话题,牛顿不知道。但是可以断定,他们不是在抱怨只有马铃薯汤、面包和水的粗食。
“哦,原来是在讨论几何上的问题,到底是大学生!”牛顿感到高兴。
餐毕,教授离席之后,旁边的工读生告诉他:“他是以发明在曲线上画切线的方法而著名的艾萨克·巴罗教授。”
牛顿虽见过了巴罗教授,但还不知道他的成就。现在知道了,更为钦佩。
“他说等一会儿想见你。”工读生接着说。
牛顿想起先前的事情,不禁兴奋起来。
三个工读生赶忙把食器收到厨房洗净,再安放在橱柜里面。牛顿满脑子都是与巴罗教授会面的事情,做什么都心不在焉。
“牛顿同学,做完事来不来?”
有一个年轻的声音传入厨房,牛顿吃惊地回顾。
“来玩玩牌吧。”
“好的。”牛顿应了一声,不过马上又想起要去见巴罗教授,因此感到犹豫起来。
“去玩吧,老师反正要用功到三更半夜的。游布德同学是个可以成为好朋友的人。”那位工读生这么说。
牛顿从来没有玩过纸牌,但又不好意思说不会玩牌。
他在格兰萨姆被人视为怪人,可是在这里,大家全都像怪人。如果在这里再不合群的话,那就会成为真正的怪人了。
牛顿在阴暗的餐厅里,开始学打牌。他并不觉得特别有趣,但是对于打牌的规则,倒认为有点儿意思。
以他的个性来说,是讨厌赌输赢的。但能通过打牌,与游布德等三人亲近,也是件好事。
到五支蜡烛熄灭为止,他们一直在玩各种牌戏。赢了也笑,输了也笑,活泼开朗的闹声,一直震撼着餐厅。
牛顿忘了身处于陌生环境中,哄闹得连自己都感到诧异。
新生牛顿,在牢狱般潮湿阴暗的走廊上怯怯地走着。
“咯咯……咯咯……”
坚硬的脚步声,震响石砌的墙壁和天花板,使他背脊凉飕飕的。走廊左右的迁回弯曲,好像通往一个永远黑暗的世界。处处有似乎被遗忘的烛焰,随着不知从哪里来的风,摇曳不停。背后的烛光,把自己的影子延展得像巨人,他伫立等待。
“在那边。”带路的游布德的声音,从墙壁上反射过来,嗡嗡地拖了很长的尾声。牛顿吓了一跳,悚然而立,透视前方,见到微光从前方延伸过来。他判定了方向,默默地点头。脚步声再一次在石头隧道内形成了共鸣。两人来到目的地,从粗糙的房门缝隙中,透出几条光线。
游布德轻轻地叩门。
“请进。”
像是天国传来的明朗声音,救了陌生不熟、心怯胆小的牛顿。亲切带路的朋友,从原路回去了。
推开房门,只见巴罗教授满脸笑容地迎接他,粗制的书桌上放着书本,旁边有白色假发。牛顿一时间还没发觉这是下午来过的房间。
“惊异的事情很多吧?”对着拘束的牛顿,教授轻松地和他攀谈。
“是的。”
牛顿的脑海里泛起石砌走廊、蜡烛、餐食等。他在心中衡量,看哪一个最令人惊异。
“本学院经费窘迫,一切都得忍耐!”
牛顿已习惯于贫穷。不过,大学可能有特殊困难也说不定,牛顿展开了想象力,所以缄默不答。
“本学院是靠会员的会费维持的。由于革命的动乱,失去了许多大力支持的会员,去年复归王政,情况才稍为好转。不过,要恢复往昔盛况,恐怕得花几十年工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