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我发现了我的英雄,正好在我去寻他们的地方。仿佛是我把他们装在我的忧虑里一样。起初我不知道怎样识别他们,如今熟悉了生活的布局,我已经懂得给他们赋予本来没有的性质。可是我又发现自己被这些英雄压迫得太累了,只好放弃他们。因为现在我要的是在横逆之下伛偻的人,是挨第一下鞭子就尖叫的人,是把人生看作没有阳光的潮湿地窖、不会笑的沉郁的英雄。
可是现在找不到他们了。在我的忧虑里充满了年老的英雄,昔日的英雄。
为留住记忆而挣扎我的思想离开我去流浪,现在走上一条友善的小径。我摒除一切激烈的悲伤,停下来,闭上眼睛,在某些遥远的时间和地点的气味里软弱下来,这种气味是我自己凭着对生活的谦卑挣扎保存下来的。人只生活在昨天里。“现在”只是各种欲望的赤裸期盼,是因缺乏爱而衰老的临时誓约。
昨天是一棵枝叶披离的树。我就在树荫下回想。
忽然,我诧异地看见成列的朝圣者,他们像我一样到这小径来了;他们的眼睛充满回忆的喜悦,他们唱着歌回味过去。反正,我知道他们改变是为了维持不变,他们讲话是为了沉默,他们张开惊奇的眼睛观看星星是为了闭眼记住……我躺在这新路旁边,我徒然努力留住泛着涟漪流过我身上的时间之河。
沙,这些黄色花岗石的颗粒是独一无二的,不可超越的。(白色的沙、黑色的沙附着在皮肤和衣服上面,不可感知但充满侵略性。)这些黑岛的金色沙粒就像最微小的岩,似乎来自一个毁灭了的行星,它远远地在上空燃烧,又摇远又金黄。
整个世界沿着这多沙的海岸,伛偻着,搜索着,找寻着,因此有人把这海岸称为“失物之岛。”
海洋永远供应着浸蚀的木材、青色的玻璃珠、水松塞、被波浪打磨过的破瓶子、蚧、海螺和蛤贝的残骸、被吞噬以及因长期的压力而变成残破的物品。蜿蜒的科查育约草在脆荆棘丛或者小刺猬之间,是穷人的营养品,浑圆而无穷无尽的根枝藻,像滑动闪亮的鳗鱼一样,总被无言的浪、被追逐它的海赶上沙滩。已经知道,这是地球上最长的海产植物,可以长至四百米,借巨大的吸盘附着在岩石上面,又借一段浮体支持自己,同时以千万个琥珀色小乳头喂养大蓬的头发。我们是一个小国,可我们的翅膀非常巨大,我们被大海冲刷的头发非常长,我们在这大海的仓库里是阴郁的存在,像鹰在安第斯山上飞,像一切信天翁族类希望在智利海团聚,像抹香鲸或者北极鲸潜入我们的海域而侥幸生存下来。
爱情
劳伦斯
……男女之间的爱是世上最伟大、最完美的情感,因为它是双重的,包括互相对立的两个方面。男女之间的爱是最完美的生活脉搏、心的收缩和舒张。
神圣的爱是无私的,追求的不是自己的利益。情人为自己的爱人献身,只求与她达成完美的统一。但男女之间的爱是完整的,它追求神圣和世俗的统一。世俗的爱寻求的是它自己。我在我的爱人身上寻求我自己,从她那儿争抢出一个我来。我们不是清澈的个体,而是复杂的混合物。我寄寓在我的爱人之中,她也寄寓在我的身上。这种状况是不应存在的,因为它只是混杂和迷惑。因此,我必须彻底地收拢自己,从我爱人身上解脱出来,她也应该完全地从我身上分离出去。我们的灵魂像是黄昏,既不明亮也不黯然。光线应该收敛回去,变成十足的闪光,而黑暗也应该自立门户。它们应该是互相对立的两个完整体,互不渗透,泾渭分明。
我们像一朵玫瑰。男女双方的激情既然完全分离,又美妙地结合,一种新的形状,一种超然状态在纯洁统一的激情中,在寻求清晰与独立的纯洁激情中诞生了,两者合二为一被投进玫瑰般的完美的天堂中。
因此,男女之间的爱如果是完整的话,应该是双重的。这是融入纯洁感情交流的境界,又是纯粹性的摩擦,两种状况均存在。在感情的交流中,我被熔炼成一个完整的人,而在纯洁的、激烈的性摩擦中,我又被烧成原先的自我。我从融合的基质中被赶了出来,进入高度的分离状态,成为十足单独的自我,神圣而独特的自我。宝石从混杂的泥坯中被提炼出来时大概就是这样的。我爱的女人和我,我们就是这类混杂的泥坯。随后在热烈的性爱中,在具有破坏性的烈焰中,我被毁了,贬低为她那个自我。这是毁灭性的欲火,世俗意义上的爱。但唯有这火才能使我们得到净化,使我们从混杂的状况中分离出来,成为独特的如宝石一般纯净的个体。
所以说,完整的男女之爱是双重的,既然是一种融化的运动,把两者融合为一,又是一种强烈的、带着摩擦和性激情的分力运动,两者被烧毁,被烧得彻底分开,成为迥然不同的异体。但不是所有男女之间的爱都是完整的。它可以是温柔的,慢慢地合二为一,如圣法兰西斯和圣克莱尔,圣玛丽和耶稣之间的爱。在这种情况下,可能没有分离,看不到统一,也不存在独特的异体。可见,这所谓神圣的爱其实只是半个爱,这种爱却知道什么是最圣洁的幸福。另一方面,爱又可能是一场性满足的美妙战斗,动人而可怕的男女抗争就像特里斯坦和艾索德。这些超越骄傲的情人,打着最崇高的旗帜,是宝石一般的异体。他是十足的男性,像宝石一般脱颖而出,桀骜不羁;而她则是纯粹的女性,像一枝睡莲,亭亭玉立于其女性的妩媚和芬芳之中。这就是世俗的爱,它总是在欲火和分离的悲剧里结束。到那时这两个如此出众的情人会被死神分隔开。但是,如果说世俗的爱总是以痛心疾首的悲剧而告终,那么神圣的爱则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它总是以强烈的渴求和无可奈何的悲哀而告结束。圣法兰西斯最后死去,撇下圣克莱尔孑然一人,悲痛欲绝。
势必会合二为一,永远如此——感情交流而产生的甜蜜的爱和性满足后产生的自豪的爱总是融合在一起的。那时,我们就像玫瑰,甚至超越了爱。爱被包围、被超越了。我们成了完全融合的一对,同时又像宝石一样是独立的个体。玫瑰包围并超越了我们。我们组成一朵玫瑰,而不是其他。
我的爱
加缪
我对生活的全部的爱有两种:一种是对于可能逃避我的东西的悄然的激情,一种是在火焰之下的苦味。每天我离开修道院时,就如同从自身中挣脱那样,似在短暂时刻被留名于世界的绵延之中。我那时会想到多利亚的阿波罗那呆滞无神的眼睛或纪奥托笔下热烈而又迟钝的人物,而且清楚地知道其中的原因。直至此时,我才真正懂得这样的国家所能给我的东西。我惊叹人们能够在地中海沿岸找到生活的信念与律条,并为一种乐观主义和一种社会意义提供依据,在这里人们的理性得到了满足。因为最终使我惊讶的并不是为适合于人而造就的世界,而是这个世界却又向人关闭。不,如果这些国家的语言同我内心深处发出回响的东西相和谐,那是因为它使这些问题成为无用的,而不是因为它回答了我的问题。
在伊比札,我每天都去沿海港的咖啡馆坐坐。五点左右,这儿的年轻人沿着两边栈桥散步。婚姻在这里进行,全部生活也在这里进行。人们不禁想到这里存在某种面对世界开始生活的伟大。我坐了下来,到处都是白色的教堂、白垩墙、干枯的田野和参差不齐的橄榄树,一切都在白天的阳光中摇曳。我喝着一杯淡而无味的巴旦杏仁糖浆。我注视着前面蜿蜒的山丘,群山向着大海缓和地倾斜。夜晚正在变成绿色。在最高的山上,最后的海风使叶片转动起来。所有的人在自然的奇迹面前都放低了声音,以至于只剩下了天空和向着天空飘去的歌声。这歌声像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在这短暂的黄昏时分,有某种转瞬即逝的、忧伤的东西笼罩着,而且这种东西并不只是一个人感觉到了,而是整个民族都感觉得到的。至于我,渴望爱如同他人渴望哭一样。从此,我似乎觉得我睡眠中的每一小时都是从生命中窃来的。或者可以这样说,是从无对象的欲望的时光中窃来的。我静止而紧张,没有力量反抗要把世界放在我双手中的巨大激情,就像在巴马的小咖啡馆里和旧金山修道院度过的激动时刻那样。
我清楚地知道,我错了,并知道有一些规定的界限。只有在这种条件下,人们才能从事创造。不过,爱是没有界限的,如果我能拥抱一切,即使拥抱得笨拙又有什么关系?在热那亚,我整个早上都迷恋于某些女人的微笑,但我现在再也看不见她们了。无疑,没有什么更简单的了。但是,我那遗憾的火焰并不会为词语所掩盖。我在旧金山修道院中的小井中看到鸽群的飞翔,我因此忘记了自己的干渴。但是,我又预感到干渴的时刻总会来临。
我的爱情
梅森堡
我的亲爱的,这次是最后的乐章了,充满着甘美而幸福的和声。
你走后,我读了你的信,给了你一个亲密的“晚安”,希望你能安静地睡去。
现在我们之间一切都清楚了,什么都不能再分离我们、打扰我们了,甚至即将到来的离别也不可能,因为我将在心里把你带走,而我也将留在你的心里。
我要把你孤零零地撇在这儿了,这使我很难受,我延迟行期多半也是为了你。但要是一个人必须顺从生活的迫切需求,而能在清澈明净、坚决明确的灵魂内找到庇护,那就能忍受一切,面对任何考验。
我希望你像你说的那样,作为一个北方人而感觉和体现你的个性,但以南方神奇的甘美把它塑成充满诗意的形象。
浮士德不就是这样发展的吗?结果他成为一个行动的人,并把他的理想主义传播在四周一切人中间,犹如太阳为了赐福于自然而播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