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恺撒征服波斯计划
如果说他们二人走上那令人眩晕的人间幸福的巅峰是迟早的事的话,现在唯一能阻碍它发生的是克娄巴特拉与恺撒之间的一个阴影——亚历山大大帝。恺撒心中一直视他为榜样,并决心跟随他前行。亚历山大大帝的一切是那么神奇而无法仿效。在罗马要做到这一点尤其难。罗马的执政官一般是两人共同行使权力。一个人可以被选上多次,但每次的任期只有一年。在这短暂的一年时间里能做得出什么丰功伟绩来呢?如果有谁征服了一个行省,或者像恺撒那样能征服三个行省,那么他就会留在当地做几年总督。但是迟早还会被中央政府罢免的。苏拉够厉害的了吧,还有庞培!可他们都是被反对党推翻的。亚历山大大帝那样的杰出人物不可能出现在共和政体的国度里。
只有经历过长期的内战后,市民服从于士兵,法律服从于战争的决断时,连年的胜利把他推到高于以往任何一位统治者的地位时,恺撒才能作为一位年迈的独裁官把自己年轻时浪漫的政治抱负编织进现实的政策当中。最近三年中,他让自己快速接近了亚历山大大帝曾建立的丰功伟绩。这都是因为法萨卢斯大捷后在埃及的那段生活让他与马其顿精神靠近了许多,无论是尼罗河上的航行还是亚历山大大帝墓前的沉思都在召唤他前进不止。一想到亚历山大大帝为获得阿蒙神的神谕而在沙漠中艰难跋涉,他这个怀疑主义者就会兴奋不已,似乎能够激励他相信世间许多事情有实现的可能。
他适应能力最强的年龄段已经过去了,他最早在尼科米狄斯王国的阵营里打仗,而且直到现在还会有人取笑说他是国王的老相好。但现在他已经老了,在他即将结束自己的事业时,怀着对青春年少的美好回忆,南方再一次让他心驰神往。南方,地中海沿岸地区温暖的阳光、蔚蓝的天空,能抚慰他憔悴的面容,抚平他心中的创伤,唤回他已逝的青春。在尼罗河畔有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度,他惊讶于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几十年埋没在条顿山林里,为什么自己要在阿尔卑斯山和野蛮人生活在一起,为什么要到雾气弥漫的小岛上和情绪消极的布立吞人作战?在南方有以弗所和塔尔苏斯这两个历史上备受神明恩赐的地方,那里总有和煦的阳光和温暖的海水,一切都那么清新宜人。克里特岛、塞浦路斯岛、安条克和雅典有让人受用不尽的知识和智慧,他可以在那里品尝文明的醇香,而不是整饬出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亚历山大城也在召唤这位老兵。
有征服欲的人是没有休息时间的。这位勇士在年轻的时候就获得过无数次胜利,胜利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就像女人跟着唐璜一般。这些影子使他即使是在和平年代里也无法安享晚年。他生活在一个需要英雄的时代里,用宝剑确立了自己的权力,然后他就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拔剑示威。如果他想像亚历山大大帝一样得到一顶王冠,建立一个超级帝国,一个自己的王朝,那么他已经取得的胜利还是远远不够的,而且他现在已经年近六十了。罗马共和国只会在新的胜利面前,在波斯人的武力统治之下才肯献出最后一点自由。就像古人所说的那样,被征服的女人还会要求征服她的人去冒更大的风险。恺撒对这一点很明了。
可是,曾被亚历山大大帝征服过的波斯人如今已经成为了罗马共和国永远无法征服的强劲对手。一旦迦太基垮台的话,伟大的拉丁共和国就是遭受其害的人。半个世纪以来硝烟战火绵延不断的结果是:苏拉和庞培取得过一时的胜利,卢库卢斯和克拉苏却是人头落地。有十几万罗马人因此而不得不忍受亲人的死难和被人奴役的痛苦。就在八年前,老克拉苏被庞培的胜利冲昏了头,只率领四万人马就想去征服波斯帝国,结果他不仅看到了自己儿子的头颅被人用长矛刺穿了送到他的面前,自己最后也死在了波斯人手下。他的雄鹰徽章、军旗和他的尸体一同留在了波斯。从那时起,谁想获得罗马人的支持,就必须为那些罗马人向波斯这个亚洲世敌复仇。
为复仇而作的准备工作只有在内战此起彼伏时才被打断。现在恺撒是内战的胜出者,只剩他一人有资格为罗马人复仇了。人们希望他确实能完成这项使命。在恺撒的内心深处,他也的确想承担并完成它。同时,他的谋臣们也看到了这样做的好处。尽管他们有征服西班牙的美誉,但恺撒还是没有给他的军团兑现薪饷。听说罗马的这个亚洲世敌遍地是黄金,与它相邻的印度更是号称人间仙境。如此,无论是政治上的、想象中的,还是建立王朝的种种动机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征服波斯。
恺撒用常胜将军的目光研究了一下克拉苏战败的原因。克拉苏当时遭遇了传说中波斯人拥有的一种巨型弓箭的威胁,这种强弓能够射到前所未有过的距离。敌人一步步地往他们国家辽阔无垠的腹地撤退,克拉苏总觉得自己在那里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恺撒这次作了一个三年计划。以前对波斯的战争一般都只有几个月。他这一次的宏伟计划是征服了亚历山大的东部之后,再穿过希尔卡尼亚到里海,越过高加索进入日耳曼的锡西厄,接着进攻日耳曼人,最后从高卢折回。他的目标不是幼发拉底河,也不是印度,他想让罗马四面环海!为了实现这个惊人的计划,他开始出售土地筹集资金,在地中海沿岸的各个海港建立巨大的军械仓库。不久整个意大利就为此而沸腾了。普鲁塔克精辟地写道:恺撒“妒忌自己,与自己竞争,就像跟别人竞争一样投入,为的是自己将来的成就能赶超自己的过去”。
克娄巴特拉对恺撒的举动既惊异又担心。如果恺撒的计划只是想建立一个自己的王朝,女王的担心就完全是合理的。现在她已经从一位战士变成一个母亲了。她的担心不是因为害怕,她的勇敢在这些年丝毫没有减少。她知道向恺撒提出疑问是徒劳的。正因为他信任她,不相信别人,她才更加不敢贸然提问,不敢问他宏伟计划的具体内容。她知道他的终极目标是什么,他想做皇帝,想让儿子恺撒里昂继承他的事业。但有时,她又觉得恺撒对自己下一步具体该做什么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这时,罗马人对恺撒的这个计划也有些担忧了。恺撒的指令不断拥向各个行省,连最边远的那些也不例外。难道他有预感这是自己最后的岁月了吗?还是他觉得战胜了最后的庞培派后,他终于可以第一次如同君王一般在这个国家发号施令,让大家服从自己的思想呢?事实上,恺撒的指令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焦虑,他好像是迫不及待地要把经济、政治、基础设施建设和军事等等一切都紧握在自己手里。有一天早上,罗马人得知恺撒打算在城外拦截阿尼奥河和台伯河,让它们改道流入泰拉奇纳附近的海里。又一天早上,罗马人又听说恺撒要排出蓬蒂内沼泽和塞蒂亚沼泽里的水,把沼泽变成良田,让罗马人去耕种。再一天早上,人们得知恺撒在战神广场上要大兴土木,还要在塔尔皮亚岩石上建一座比庞培所建的更壮观华丽的剧院。接下来的几个星期,瓦罗授命在城里建造图书馆,并且要在那儿搜集各种语言的图书。同时,为了在奥斯蒂亚建一个新港口,恺撒还让工程师尽快设计出一个方案,要用堤坝阻止风浪,夷平所有的暗礁,消除一切隐患。
但恺撒的心思远不止他发出了指令的这一些。他还要汇编所有的法律,成为一部详备的法典,还要修一条横穿亚平宁的道路。他看中了伯罗奔尼撒半岛,决定穿过科林斯地峡,重建这里的城市。至于被征服的非洲,他打算恢复迦太基。在这漫长的一年里有多少事会完不成呢?埃及天文学家奉女王之命到罗马来为这个世界之主设计新的年历,他把一年分成了十五个月。这样,不仅结束了一百年来罗马在时间上的混乱,还让他们与太阳同步。这个我们至今仍然在使用的年历让恺撒生命中的最后一年成为了最漫长的一年,也成为了历史上最长的一年,似乎历史也不想让这一年过早地翻过去。
所有这一切来源于某种创造性的想象,但它必须是由一个有政治远见的人想象出来的。他之所以是恺撒就因为他能够将想象力与治国才能相结合。他想让成千上万失业的罗马人有面包吃,办法就是让他们去建造高大的公共建筑。自由人和工匠们都聚集在恺撒手下,为他的建设项目出力,还准备参加来年的战争。他向各地索要强制性贷款,使各项税收国有,他还用法律来规定富人必须购买国有土地,这样他就可以先付给手下四万名士兵每人三百塞斯特斯(古罗马的一种货币),他曾在法萨卢斯战役前许诺给士兵们土地和钱财,现在他又给每人再加上一百塞斯特斯当作利息。
所有这些钱实际上都还不知道在哪里!也许在波斯,也许在印度。尽管这些士兵们拿到了一些津贴,还是谁都不满意,就像每次战争结束一样,所有的人都会有一种失落感。于是,恺撒还要寻找下一个被征服的目标。他离君主的位置越近,他就越在意赢得公众的好感。而当他真正君临天下的时候,他就不再需要这样做了。克娄巴特拉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知道恺撒这样做到底是因为爱他的人民,还是因为蔑视他们。
恺撒在西班牙的胜利是他打赢的最后一场战役,但这次胜利让他与许多人都疏远了,甚至是老百姓,因为他是在一场罗马人之间的争斗中获胜。法萨卢斯大捷后他就一直处于这种境地之中。他克制自己不要举行凯旋仪式,只在罗马摆过一次两千桌的宴席,更多的是举办罗马人没有见过的角斗表演,或者是让士兵们模拟表演战争场面。这次,当罗马人还在担心他会越来越傲慢时,恺撒却下令大赦庞培的旧部,归还他们的妻儿被没收的财产,甚至还为庞培塑了一座雕像。这样,恺撒终于征服了庞培的儿子们。这真是高风亮节的行为,连西塞罗都夸赞恺撒,在塑造庞培雕像的同时,也牢固了自己的权力基石。
克娄巴特拉对恺撒的这种行为百思而不得其解。她从小就习惯用置人于死地的方法来报复敌人保全自己。现在看着她的朋友不断地宽恕自己的宿敌,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焦虑不安。她不明白,在他就要出发远征的时候,把这些对他不满的人留在自己的后方是什么意思。这些只是为了沽名钓誉才会聚到他身边的人,他却对他们如此信任,毫无防范。他为什么要任命布鲁图和卡西乌做行政长官,而不是把他们发配到最边远的省份当总督呢?克娄巴特拉决心把自己的这些担忧告诉恺撒,不通过任何人,甚至是安东尼,她要自己面对面地告诉他,以防走漏风声反而把事情弄糟。
现在恺撒经常到台伯河边温暖的别墅享受天伦之乐。经历过一年前在西班牙寒冷帐篷里瑟瑟发抖的冬夜后,没有理由不珍惜这份台伯河边的温情。白天看够了奴颜婢膝,听够了喧嚣嘈杂后,恺撒十分渴望看到她金棕色的眼睛,听到她动听的声音和欣赏她优雅的穿着,呼吸她宜人的芳香。还有房间里的灯、长椅和他们一家三口待在一起时的那份宁静和安逸都让恺撒很放松,他每次都想用缓慢的呼吸把这一切融入到自己的身体中去。现在她在他目光的注视下已经不再羞怯。恺撒斜靠在长椅上,她坐在他身边等了很长时间,才用一种格外冷静的语调说出了自己担心的一切。如果这段话语不是出自她的嘴中,不是用她那悦耳的声音说出来的,简直就冰冷客观得像一份告诫书。
恺撒一动不动地听着,也许他这个时候说出来的正是西塞罗和亚壁都曾引用过的那句话,最近一段时间他总爱说:“我已经活得太长了,与其混吃等死,不如一死了之。”然而这些话只能说明一个不愿面对衰老和死亡的人所体验到的抑郁情绪。我们可以推测,在听完克娄巴特拉的话后,他可能会像年轻人一样敏捷地跳起来,并告诉她,自己年轻的时候就和克拉苏参与过这种阴谋,当时他们打算怀揣匕首,打暗号,把列在黑名单上的议员全部杀死。成功后克拉苏当独裁者,恺撒当骑兵司令。可是到最后,克拉苏因为害怕不敢行动!
还有一次阴谋是针对他本人的!恺撒告诉克娄巴特拉,喀提林政变时,他曾在元老院演说,反对西塞罗判喀提林死刑的要求。几个怒气冲冲的议员执剑要杀他,当时他手无寸铁,幸好身边有人替他挡住了那几个人的路,他才没有死。那以后,他很长时间没去过元老院了。他说这些的目的只是想让克娄巴特拉明白,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罗马人的这种阴谋,她毋须这么严肃地提醒他。
女王无言以对。其实除了直觉她真的没有任何证据可以用来证实这些人的图谋不轨。但她知道自己的直觉比男人引以为傲的思维更准确迅速。
也许恺撒在独自一人的时候,会用军人的方式把克娄巴特拉刚才对他说的话再考虑一遍。尤其是女王所怀疑的那三个人,恺撒把他们从外貌、性格到近期的行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卡修斯会背叛自己吗?他在过去三年里的表现都很出色。焚烧亚历山大港的战船就是他的杰作。他很苍白,而且与西塞罗过往甚密,与自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确实会让人不高兴,但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把一个这么有能力的人抛弃,更何况现在像他这样的人已经不太多了。还有,他明年就可以当行政长官了。第二个人是西姆斯·布鲁图!他经受了十二年的考验,从来没有失去过自制力。可以说,他仅次于安东尼,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并且他从来没有喝醉过。他已经上了执政官的候选名单。最后是布鲁图。她或许不明白吧。我和布鲁图的母亲……也难怪,那时她还没有出生呢!难道这里面包含了女人的嫉妒?她太年轻无法理解我和布鲁图的母亲之间的情感。我确信他是我的儿子。她现在对此表示怀疑也没有意义。或许女人的天性让她太冲动,不愿意接受我过去的这份情感吧。但科涅利亚是我的第一个爱人,布鲁图的母亲是第二个,她是第三个,现在除了她我没有别的想法。
几个月来,女王心中的忧虑丝毫没有减退。恺撒如果心事重重,她也会跟着寝食不安。她时而能够看到希望,时而又深感恐惧。现在,唯一不利于他们俩实现奋斗目标的因素是恺撒的年纪。恺撒已经年近六十了,身边只有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和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他的心中充满了抱负,但他强健的意志能够支撑他那副日渐衰弱的躯体吗?有时,他健康的体格会让大臣们羡慕不已,而且这已经成为他手下败将抱怨的内容之一了。但是在真刀真枪搏斗的战场上,它的弱势是非常突出的。恺撒身边的每个人都很年轻,他们乌发皓齿、步伐矫健、呼吸均匀。当他对镜自照看到自己光秃的头顶或是抚摸儿子柔软如丝的发丝时,不会想到部下们浓密的头发吗?他肯定会向宙斯抱怨:为什么只有神才可以永葆青春?
他发动这场战争需要有比亚历山大大帝当年创业时更多的胆量,因为他已经年纪一大把了还要这样冒险。他的前辈人中没有谁像他如此高龄还披挂上阵。如果有,哪怕只有那么一位,恺撒就应该成为一个步人后尘的人了。这位独裁者经过三十年的准备终于获得了君主一般的权力。如今他可以在自己军队的保护下排除外患,再统治罗马二十年。没有人能反对他迎娶埃及女王,养育他们共同的儿子。在他的想象中,还有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元老院,他们会把君主的头衔授予他和他的子孙后代。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计划比当年亚历山大大帝的那个还要宏伟。因为有一个人与他共同追求着这一目标的实现。她在这里所扮演的角色不是外国阴谋家,她也不希望作为一位有姿色的异国女王勾引这位罗马实权派,从而让自己因为这一点而名垂青史。恺撒完全了解这位女王的愿望里有一条就是上天揽月,但她也愿意在人间体验天伦之乐的甘甜。恺撒和克娄巴特拉都在幼年时就接受过希腊文化的影响,如今这一影响已经在他们的心中根深叶茂,所以在他们看来名望就是天神的使者,一定要极力争取。
所有这些并不影响他们自己治国才能的发展。但在稍低的利益层面上,他们都会考虑到自己在合作当中能够在多大范围内为自己赢得利益。恺撒当然明白,埃及舰队和托勒密家族的财宝中有一部分是自己可以用于波斯战争上的,因为这场战争是服务于实现他们两个人的终极目标的。波斯现在已经不是罗马的一个行省了,它成为了东方世界的重要象征。只有它成为罗马的一部分,恺撒的君主头衔才会格外神秘而有权威。恺撒如同艺术家那样对自己的生命加以精细雕琢,他把赢得这场战争看成是戴上王冠前不可或缺的一个准备工作。
可是女王毕竟会为他马上要进行的这场为期三年的战争而担惊受怕的。只要恺撒健在,她手中所掌握的就不仅仅是一纸盟约,她还有一个最可靠的保证——她和恺撒的儿子,为了这个孩子他也不会过早地离她们母子而去。她从来不会怀疑他在爱情方面的忠贞可靠:他已经太老了,不可能再做出那些不忠诚的事情来,再说她也确实很美,他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女王最放心不下的是恺撒将要在去往波斯的途中跨越千山万水,不仅要提防一路上的刀光剑影,还要驱赶沼泽地里会使人得疟疾的热气,更有国内众多阴谋家趁恺撒不在时会蠢蠢欲动。她的身边到处是敌对势力。其实在过去的一年半里,她觉察到这些势力有增无减:被恺撒惩处过的人还怀恨在心;女政客们狼狈为奸早已组成了一个怨天尤人的阵营;年轻一代普遍愤世嫉俗,他们那么目中无人,对君临天下的想法根本不会认同。与此相对的是恺撒的脸上已经出现了老人斑。这些因素不由得让她对于他们的计划是否能够实现产生了一丝怀疑。
还有一个问题,恺撒早已承认恺撒里昂是他的儿子,虽然每个罗马人都知道此事,但没有一部法律文书或一项条款可以证明他是这个孩子的生身父亲。对她而言,这是一个远比自己与恺撒的婚姻合法化更重要的问题。尽管根据埃及法律恺撒已经是她的丈夫了,但罗马人并不认可这一点。恺撒在去年冬天曾经拟出了一项提议,要求法律允许他娶好几位妻子,但提议并不等于法律条文。这是不是一时疏忽呢,还是为了顾全其他政治利益呢?女王曾经自问过,但最终没有得到答案。另外,还有她不知道的事,恺撒就在几个星期前重新取回了自己的遗嘱,补上了一句附言,说他把自己的侄子也认作儿子。
恺撒当然预见不到这一个小小的改动将会给历史带来什么样的结果。首先,恺撒在此仅仅体现了一个富有冒险精神的人事先考虑问题的周全,他在这份非官方非政治性的遗嘱上将自己的私人财产进行了自认为妥帖的安排。其次,它同时也反映出一个政治家对自己家人和同伴好友的照顾,他要为他们创造一些为国效力的机会。恺撒虽然做到了这些,但他最想保护的还是自己以往的丰功伟绩和自己的名誉地位。其实,他并不会把自己一心想摘取的那顶王冠放到他侄子的头上,因为这份遗嘱只在他结婚和加冕之前有效,所以他在上面不用提克娄巴特拉的名字。这也情有可原,一个连自己都没有称王罗马的独裁者怎么有资格为一位富有的埃及女王安排什么权力和地位呢?他只在这份遗嘱的一个地方隐约提到了她:恺撒为自己的可能出世的孩子指定了几个监护人。罗马人都知道恺撒的妻子卡普妮娅从来没给恺撒生养一儿半女,现在她也已经上了年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个孩子的母亲应该是谁。总的说来,这份遗嘱更像是一份文书,并且恺撒是想把它撤回作废的。
恺撒在不久前刚被任命做为期十年的执政官,与君临天下比起来他缺少的只是一顶王冠的加冕仪式而已。但这在罗马就已经算是一件新鲜事了。自从罗马帝国将原来那些被征服王国中的君王逐一流放边疆,罗马人就已经把君主制当作被抵制的对象。但是方方面面的因素又在促使罗马逐步向君主制靠拢。因此就有人想出了这种绝妙的权宜之计。还有更聪明的人在《西卜林神谕集》中找到了一个片断,其大意是只有一个国王能征服波斯。因此人们议论纷纷,认为恺撒一定会登上王位,只不过在意大利境内不使用帝王的称号和徽章。这样就只剩下一件事还悬而未决,那就是他的继承人问题。
恺撒征战可能要一去好几年,难道他打算让一个外国女王在罗马替他执政,并让罗马的老百姓无条件地对她的儿子顶礼膜拜吗?本来罗马人就习惯于遵守共和国的标准和规范,这位扶持儿子执政的女王只会让罗马人的不满情绪空前高涨,他们甚至还没有在思想上做好准备接受一个君主制国家。但是波斯战争不可能再拖延了,因为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成,紧张气氛也积累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箭在弦上而不得不发了。
七、恺撒之死
恺撒却并不知道国内的敌对势力已猖獗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们已经开始暗中调兵遣将。如果他掌握了这一情况,就不会在这几个星期里不断刺激他们。实际上,他近来对克娄巴特拉的意见总是言听计从,还没有登上王位就已经有了十足的帝王之气,所以他的敌人都被他惹恼了:恺撒让人铸造了印有自己侧面头像的金币;在一次节日庆典仪式中乘坐了一辆埃及马车,把一顶桂叶金王冠戴在了自己光秃的头颅上;在元老院里,他还接纳了一把金座椅;甚至同意由别人在朱庇特神庙的七尊古罗马皇帝的座雕旁竖立一尊他的塑像。此外,他还听从了克娄巴特拉的建议,叫人为他塑了一尊胸像,放在蓬巴·赛伦塞斯神殿的众神像之中。在公祷文中,“恺撒的神灵”业已成了人们祈求保佑的对象之一。他还获得了在罗马城中建立自己墓地的特权,就像亚历山大大帝把墓地建在亚历山大城一样。
仇恨恺撒的千百个敌人都在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位原本是非分明、温和忍让的统治者一天天变成了一个狂妄自大、一意孤行的人。罗马城每天都会有一些新的关于恺撒的小道消息。有一次他任命了几个来路不明的人做元老院议员,后来才发现他们原来是些高卢人。又有一次他把几个重要的官职赏赐给了一些被流放的罪人的儿子。还有一次,他说苏拉真是愚蠢,居然弃独裁者的权力位置于不顾,还宣布:“只有我说了算,我的话就是法律。共和国只徒有虚名。”
曾经有一回一个百姓的保民官看见恺撒从他身边走过而没有站起身来,恺撒就当众把他训斥了一通。可是,当元老院的全体议员和所有执政官、地方官一同向恺撒奉献终身独裁职位时,他自己却稳坐不动,引起了大家的愤慨,当时就有不少议员拂袖而去。根据普鲁塔克的解释,恺撒当时是想站起身的,只是他的一个手下——巴尔布斯把他按坐在座位上,说:“难道您忘记自己是谁了?您是恺撒大人,是他们前来朝见的长官!”接下来发生的事是这样的:恺撒立刻叫人把自己抬回家,然后一把扯开衣领说:“谁想要砍下我的脑袋那就来吧!”他还拿自己的健康状况做借口,说:“谁要是身体像我这样,这么大年纪还得站在那儿和一群人说话,肯定会支撑不住,感到头晕、全身抽搐甚至晕死过去的。”
克娄巴特拉把恺撒的这一切言行举止看在眼里,心里的担忧已经变成了恐惧。不过,她只能把这一切视作是一个人的生命力开始衰竭的表现。她现在可以商量的人只有安东尼了,可是她即便是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他,也只能得到一个军人意气用事的回答,因为他现在深得主人的青睐:去年冬天恺撒已经给予了他最大的信任,只告诉安东尼一个人他在即将到来的战役中的全盘计划,还任命他为自己的联席执政官。安东尼的两个兄弟也沾了不少光,分别当选为地方官和保民官。甚至,安东尼有几个朋友抢劫国家金库后,恺撒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这件事过去了。在安东尼看来,恺撒应该尽早让自己登上皇帝的军政府,为此他不只一次地鼓动过恺撒动手夺权。
二月份发生的三件事使君主制政体的出现更加艰难。
第一件事是一次恺撒在大街上巡视,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对他欢呼并称其为国王。恺撒对这种呼声的回答是:“我不是国王,我只是恺撒。”
第二件事是,他看到自己的几尊塑像被戴上了王冠,而一些保民官却把它们摘了下来。他为此罢黜了一位保民官,并轻蔑地叫他新布鲁图——老布鲁图指的是推翻了罗马最后一位皇帝的那一位,同时还叫他库米人,也就是蠢驴的意思。
第三件事发生在今年的牧神节庆典上。恺撒当时坐在罗马广场的一张金御座上,观看青年男子们在大街上的赛跑。那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庆祝活动,参赛者每人手拿一条带兽毛的皮鞭互相追打。安东尼历来喜欢推陈出新,所以他这次加入到这帮年轻人当中,半裸着身子,背后还拖了根尾巴,手拿一顶用桂树枝编成的花冠,和大家一起相互追逐。他突然跑到恺撒的面前,向他敬献花冠,口中高声称他为牧神鲁帕卡斯——相当于埃及的朱庇特·阿蒙神,还尊他为王。不知道这是不是这位活像酒神的安东尼一时兴起才这样做,也许他只是在那一天里把他比作节日仪式上的大王而已。但也有可能是他事先就安排好了的。但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当时他的这一举动使得周围拥护恺撒的人兴高采烈得鼓掌欢呼,而那些不赞成的人则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看热闹。恺撒见状便一手推开这个花冠——谁会说这只是一顶花冠呢?这时,人群中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安东尼就再次向他敬献花冠,而恺撒这次是更坚定地拒绝。接着,他就让人们把这个花冠送到朱庇特神庙去。于是,就有人记录下了恺撒两次回绝受冕的过程。
在克娄巴特拉心里,短期内发生的这三件事让她越发的不安。这群男人们表演的带有游戏性的加冕仪式正是她朝思暮想能在现实中发生的神圣一幕。近来,她听到恺撒说:“死亡并不如人们所想象的那么可怕,最多是一场谁都不用经历两次的灾难罢了。”这种奇谈怪论足以表明恺撒对前途的悲观情绪。普鲁塔克还记录下来了另外一句更离奇的话,当有人提醒恺撒要防范卡修斯这种人时,他说:“我不喜欢看到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其实,恺撒已经意识到了死亡离他不是很遥远,而且他也预计到了自己命途多舛。可是克娄巴特拉还是听说他把身边的警卫人员一律解除,平时只带着几个手执棍棒的小兵。埃及女王深知毒药和短剑的威力,而且还知道如果安东尼对恺撒这样做也掉以轻心的话肯定会惹出麻烦来的。
但她不知道,麻烦事已经预谋好了。
克娄巴特拉最不放心的那几个人并不是阴谋分子的全部。在他们那边,还颇有一些位高权重的人。发展到最后,元老院的议员中有将近八十个人卷入了这场阴谋之中。后来加入进来的人只是为了让恺撒明白,他自己已经在多大程度上激起了公愤。只要恺撒在波斯战场多取得一次胜利,他们的祖先历经艰辛开创的共和政体和他们现在拥有的财产、享有的自由就会离毁灭更近一步。恺撒已经决定在三月十七日那天从罗马出发开赴前线,所以为了挽救自己的利益,他们决定要把谋杀恺撒的行动提前。恺撒让元老院在三月十五日那天召开会议——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元老院举行的唯一一次会议——阴谋分子就把这当作是实施刺杀行动的最后时机。他们当中自然有人确实是为了挽救共和国的自由而参与其中,但那三名骨干肯定不是为这个。
三名骨干是三位高级将领,他们的年纪都在三十上下,而且也都是出身贵族。恺撒对他们一直是百般照顾,但他们为了实现个人野心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仁义道德。他们与恺撒都没有一星半点儿的私仇,所有参与的人中也没有谁是为了复仇而加害恺撒。他们的亲属当中没有谁是被恺撒流放或处死的,因为恺撒即便是对自己的敌人都很宽容。
德西乌斯·布鲁图的经历很不寻常,甚至可以和恺撒与布鲁图之间特殊的父子关系相提并论。但他应该将自己一生中所成就的一切都归功于恺撒,因为他取得的所有成就都是在恺撒的指导下取得的。如果说他杀害恺撒有什么动机的话,那就只可能是他不甘于坐第二把交椅,而想让自己成为天下第一。如果恺撒只是做他的元帅或执政官他还可以忍受屈居第二,因为恺撒比他年长许多,不久之后恺撒年迈,他就可以当上元帅或执政官了。现在,眼看着一心想登上王位的恺撒就要断送自己当执政官的希望,而且还在不断地疏远自己,他不能让恺撒的王朝建成。卡修斯是另一种人:他是庞培派的一员,曾经被恺撒打败然后又获得宽恕,要他对恺撒心怀感激是不可能的,但他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地接受着敌人的恩泽。上一次的狮子事件让他总算对历史有个交代,也让他懂得了怎样才能培养出恺撒那种气质来,他其实是希望自己能像恺撒一样。
布鲁图是整个阴谋事件的支柱。根据西塞罗的信件,布鲁图是一个有声望但又十分自负的人。像他这种人总爱利用各种伦理道德为借口来掩饰和美化他们自己的生理和情感需要,所以也会同样地用天赋使命之类的说法来掩盖采取的行动中真正的私人目的。如果他在各个行省放高利贷,那他的目的肯定是为祖国的强大,他如果向上司请教某个问题,那他的目的肯定是为国家利益而这样思考。他为什么要除去恺撒呢?应该是他认可的祖先——一位长着络腮胡子满脸横肉和一对招风大耳的人在鼓动他,他这位祖先因为推翻了罗马最后一位皇帝而让自己的雕像跻身于塔尔奎尼亚列王群像中,也因此而牺牲了自己的子女。
布鲁图其实很痛恨这个自称是他父亲的人。罗马贵族家庭崇尚出身清白的观念使他无法忍受自己母亲的名声因这个人而被玷污。他母亲现在已经年老了,还和自己住在一起。他一定是出生在一个合法联姻的家庭里,这样他才可能是那位著名的弑君英雄的后代。他的母亲与恺撒长期保持着的风流关系,现在几乎快被人们遗忘了。但布鲁图希望这件事永远无人提及。从布鲁图心高气傲的性格、清楚明了的思维、敏锐犀利的判断力来看他倒很有可能就是恺撒的儿子。
布鲁图既憎恶自己的生身父亲,又背叛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可他还能用那一套道德信条为自己的行为自圆其说。他名义上的父亲死于庞培之手,他的鬼魂本该让他的儿子替他复仇。但布鲁图从来就没有过这个想法。在庞培和恺撒两党分裂时,他就投靠了庞培,与恺撒为敌达两年之久,直到恺撒在法萨卢斯取得决定性胜利。此后,他也没有忠诚地跟随庞培的儿子们,而是在听说恺撒愿意收留他时就立马改弦更张地投入了他的怀抱。现在,为了挽回他的自尊心,为了替自己复仇,他又要再次背叛这位对他十分宽厚仁慈的执政官。
布鲁图清醒地意识到:如果他杀害恺撒,那么他就杀害了替他除去杀父仇人的恩人,杀害了曾经赦免他背叛行为,对他恩重如山的人。那么,他将成为一个两次恩将仇报的人。然而,他更清醒地意识到:如果不除掉这个曾经勾引过他母亲的人,他就有可能从一个他想引以为荣的家族中除名。恺撒置他于如此尴尬的境地不也正说明他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吗?一旦是他布鲁图让这个人的生命结束,他不仅可以让世人忘记他和恺撒的关联,还能借此表明自己正是弑君英雄的后代。
按理说,布鲁图应该当着元老院众议员的面走到恺撒的跟前,高喊着自由万岁,然后把恺撒打倒在地,这才是单枪匹马开诚布公的行为。要是这样,他可算不上恺撒式的英雄,但多少还算是个男子汉。可是,事实上他采取的手段比这恶劣百倍——他是一个极懦弱的刺客,处心积虑地利用他人的弱点,趁人不备、手无寸铁时行凶杀人。时至今日,我们也看不出来恺撒究竟做过什么对不起自由的事,从而为布鲁图这种令人遗憾的行为找到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
三月十三日的那个夜晚是恺撒与克娄巴特拉共同度过的最后一夜。战鼓雷鸣,军号嘹亮,士兵们走在通往意大利各个港口的道路上,恺撒殚精竭虑筹划多年的宏伟计划就要开始实现了——这位行将隐退的老将不由得再一次青春焕发,所有的消沉、忧郁都被就在眼前的战事涤荡一空。他在战场上总是那么意气风发,显得比在罗马城里更如鱼得水。他尽量适应的城市生活就要被战场上的硝烟与冒险代替了,恺撒在出征前又一次兴奋不已。
克娄巴特拉对自己是这样安排的:一等到恺撒出征,她就返回埃及,在那里,她完全可以借助叙利亚和恺撒军队中的通信兵保持与恺撒的紧密联系。现在已经是胜利到来之前的最后关头了,赢得这场战役,恺撒才能实现他的梦想。而恺撒的梦想不就是她的梦想吗?
在这激战前最后的休闲时光中,恺撒脱掉了那些五花八门的节日盛装,穿着便服。他们在这个夜晚回忆起了在亚历山大城一同生活的一幕幕场景,还彼此提醒对方有些淡忘的细节,让那逝去的时光尽可能全面地重现。这一老一少还重温了一遍他们一起战胜过的危险,试图用这种方式缓解对即将到来的危险的惧怕。今天,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依赖他们的恺撒里昂,因为只有他长成一位有男子汉气概的年轻人才能充当“亚历山大之梦”的守护者。
恺撒还看出来,在克娄巴特拉强装的笑容后面掩藏着几个星期以来一直无法消除的心烦意乱。尽管这是他们相处的最后一晚,这种烦躁也让他们显得有些疏远了。她听说,整个罗马都在谈论最近出现的一些不祥预兆:在罗马广场筑巢的小鸟每到夜晚就会发出让人心慌的叫声;那些用于供奉祭祀的牛羊都没有心脏;天空中会突然出现亮光。这些征兆已经证实了克娄巴特拉以前的直觉,但她没有办法对恺撒说,因为他马上要披挂上阵了。可恺撒自己非但对这些景象毫不在意,还大笑着告诉克娄巴特拉好多事情,什么他献给鲁比孔河边诸神的马不肯吃草啦,什么三月十五日对他来说肯定是一个危险的日子啦,什么有一群鸟儿衔着桂树枝飞进了庞培时期的元老院啦,等等。
女王听完这些根本没法像恺撒那样笑出声来。或许是她的脸色很苍白,表情也十分紧张,恺撒就尽量东拉西扯地说些别的东西来转移她的注意力。他问她,还记不记得那个劝说亚历山大大帝把进攻巴比伦城的日期延迟的迦勒底人?可为什么要延迟呢?她,埃及女王克娄巴特拉,曾在亚历山大城度过那几周极压抑而难堪的时间,却从来没有面露难色,这次她也不会的。古希腊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对这一晚的描写是:“他真是位只会说好话的占卜家!”
次日夜晚,恺撒和李必达共进晚餐。布鲁图·阿尔比努斯在一侧一声不吭地作陪。他知道,明天将是这位世界霸主大难临头的日子。也许正是他把话题转移到了死亡问题上。现在我们可以看到一些记录他们谈话内容的历史资料。在他们谈论死亡话题时,恺撒正坐在桌边签文件。正当他阅读着公文时,听到有人问他说,怎样的死法才是最好的?“突如其来的死亡”,他回答说,同时在文件上签写了自己的名字。
三月十五日清晨,八十名长袍下藏着短剑或匕首的士兵害怕得浑身哆嗦,等候在元老院。恺撒早起时有些不舒服,加上克娄巴特拉对他说过那么多不祥的征兆,就打算听从她的恳求待在家里。可是,在那些弑君篡权者的推举下,布鲁图·阿尔比努斯前来劝说恺撒到元老院去,不能仅仅因为妻子的一些直觉或噩梦就改变本来安排好了的行程。如果他这样做,那些元老院议员们会怎么想呢?但是恺撒还是不愿意去。布鲁图·阿尔比努斯(据普鲁塔克的叙述)急中生智地编造了一派谎言,说今天元老院要根据事先讨论过的决议,在他出征前授予他全意大利国王的称号。于是,问题解决了,恺撒同意前往,因为这个称号与他的宏伟计划息息相关。
在去元老院的途中,恺撒错过了好几次接受警告的机会。当他坐在行进着的马车里,就有一个奴隶对他大喊大叫,想通过自己激动的手势向他传递某种信息,可恺撒并没有为此而停下脚步聆听详情。还有一位名叫阿米德斯的希腊学者强行挤过人群用力地往他手里塞进一卷纸莎草纸,并且用急迫的口气和手势暗示他赶紧阅读那卷纸上的文字。这卷纸是恺撒走进元老院时手里拿着的唯一一样东西,上面写着每一个谋反者的名字,让他注意提防。尽管学者激动的表情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他当时没有展阅这卷纸,而是想等到元老院这边的事情一结束就在回去的路上看。在他进入元老院之前,还有一位议员迎上去用低沉的声音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以至于那些谋反者都担心他们的阴谋可能败露了,有的人就开始逃窜。还有,恺撒忠诚的朋友安东尼被挡在了元老院门外的廊柱旁,因为谋反者并不想伤害他。
这样,恺撒孑然一身,赤手空拳地走进了元老院。他刚在那个御座似的椅子上坐下,辛布就按照事先安排好的步骤走到恺撒面前,请求他召回他那个被流放的兄弟。因为心里惦记着更重要的事情,恺撒随便搪塞了几句就想把辛布打发过去。这时,众多谋反者一拥而上,表示他们都支持辛布的请求。有的人开始亲吻恺撒的脖子和胸部,好像是要表达他们的忠诚和敬意,实际上是要证明恺撒是不是穿了隐秘的护胸铠甲。恺撒看到自己被这么多人包围,情知不妙,便用右手猛地发力把他们推开。但是图留斯抓住了他的长袍,把它扯开,裸露出他的肩膀。谋反者看到长袍里面只有一层薄薄的短袖束腰内衣,这正是事先约定的暗号。恺撒一跃而起,大叫“你们反了!”“现在,”希腊历史学家阿庇安如此叙述这一历史事件,“离恺撒最近的卡萨挥剑朝他刺去,剑尖直接咽喉,但方向稍偏,只伤着了他的胸部。恺撒撕裂了被辛布攥着的长袍,一把抓住了卡萨的手,用力将他制伏。正当恺撒和卡萨打得不可开交时,另一个谋反者拿一把匕首捅进了他毫无遮拦的侧胁。卡修斯刺伤了他的脸。布鲁图则把匕首捅进了他的腰部。”普鲁塔克告诉我们的是,“有人说他孤身对付所有的刺客,一直在挣扎叫喊着,直到布鲁图刺入那致命的一刀之后,他掀起长袍盖住了自己的脸,服从了命运的安排。
恺撒倒下了,全身共受二十三处剑伤。当时有两位在场的议员本想帮他一把,可最终他们还是飞也似的逃离了元老院。接着,阴谋得逞的谋反者也都各自做鸟兽散。除了庞培的大理石像俯视着恺撒的尸体外,空旷的大厅里只剩下停止了呼吸的恺撒。庞培生前是恺撒的宿敌,而他的雕像成为此时恺撒唯一的伙伴。后来,恺撒的两位仆人赶来把他的尸体抬回了家。
住在台伯河边别墅里的克娄巴特拉比其他人稍晚些才听说这一噩耗。她早已预感到了恺撒会遭遇什么不测。现在,当事实摆在面前时,她反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这位年轻的女王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处境的危险,为了她的儿子恺撒里昂——这也是一位恺撒啊,她必须马上采取一系列行动,根本没有时间让她沉浸在哀恸之中。在灾难降临的时候,她那金子般灿烂光辉的本性又增添了一层英雄主义的光芒。当数以百计有权势的罗马人仓皇逃离这座城市的时候,这位失去一切倚护的外国女王却留下来了。她随时有可能被谋害,但恺撒遇刺后她还在罗马多待了一个月的时间。在这期间唯一值得她信任的人是安东尼,因为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在恺撒死后的四天里,安东尼能够安然躲过这场劫难同时坐享好处的主要原因在于他的妻子福尔维娅,她是那么的不甘宁静且富有创造力,她可以在这种混乱的局势下玩她喜欢的危险游戏——其实她至死都在玩这种游戏。或许,福尔维娅是唯一可以与埃及女王匹敌的罗马女性。
由于谋反者缺乏必要的远见,在刺杀事件导致的混乱中,只有安东尼一个人迅速地采取了正确行动。他从元老院逃离后,立刻在自己家中安排了防卫,并在当晚邀请卡修斯吃饭。布鲁图被请到了恺撒的另外一个朋友李必达家共进晚餐。安东尼的目的在于迎合谋反者,所以他表明态度,自己同意赦免他们,并认为谋反者应该得到公众的尊敬。他敢如此冒险地做这些,是因为他知道这种时候什么东西更重要,更应该掌握。刺杀事件当天的夜晚,他带了几个随从,悄悄潜入恺撒家,从心急火燎、六神无主的寡妇那里拿到了恺撒的文书和财产,说是要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去。然后,他赶忙跑到俄狄普斯神庙卷走了那里放置的所有国有财产,其价值不少于今天的百万英镑。而谋反者都被自己所做的事吓坏了,仓促逃跑的结果是只挣得了自己一个人的人身自由而已。
在恺撒的文书当中有一份是他的遗嘱。
安东尼稍作浏览之后,就马上派人去把埃及女王请到自己的家里来。那时,罗马的街道被手持火把的人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但谁都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会有一把匕首等候着自己。显然,希腊亚马孙战士般的女王是那天夜里唯一一个敢冒着生命危险走上罗马街头的女人。到达安东尼的住所后,她阅读了恺撒的遗嘱。恺撒把自己的财产分归三位侄子,最年长的屋大维继承其中的四分之三。如果有哪位侄子无法继承的话,那么他那一份将归属布鲁图。如果恺撒死后还有儿子出生,那么他的几位朋友将成为这个孩子的监护人。这几位朋友的名字都出现在谋反者的名单中。恺撒把台伯河边的几幢别墅,包括克娄巴特拉现在居住的这一套,遗赠给罗马人民,每个罗马公民可以因此而得到三百银币。在遗嘱的附录中,屋大维被宣布为恺撒的养子。
克娄巴特拉看完遗嘱后与安东尼面面相觑,作为恺撒生前的埃及妻子和忠实朋友,他们俩都无法接受这份遗嘱。由于现在并不是责怪死者的时候,他们必须为自己的生存着想,所以他们现在聚首一处。他们没有时间推敲这份遗嘱,也没有意识到它所包含的一个辛辣的讽刺:如果执行这份遗嘱,那么所有谋杀恺撒的人都将从中获利!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最不能忍受的是关于屋大维的那一条。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销毁这份遗嘱呢?为什么不另外起草封印一份新的呢?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恺撒的私人秘书法贝里尔斯假借恺撒的名义,为福尔维娅起草了几十份文件。同时在他的帮助下,安东尼也杜撰了许多他需要的东西:元老院的决议案、赦免令和各种转移财产的指令。在恺撒死后的深夜,这三个密谈的人肯定没有忽略一件事:与他们敌对的党派首领屋大维在那一年还未年满十八周岁。
还是福尔维娅想出了应对的办法。几天后,安东尼向应邀出席宴会的几位谋反者出示了真正的遗嘱。在酒桌上,他劝他们几个同意在恺撒的葬礼上向罗马公民宣读他的遗嘱。蠢不可及的布鲁图和卡修斯竟然同意了安东尼的这个建议。光凭让每个罗马公民都可以成为恺撒遗产的受益人这一条,安东尼就激起了全国上下对谋反者的极大公愤,并因此而决定了接下来的几年历史如何前行。
克娄巴特拉迫使自己全心为恺撒里昂考虑一切。梦想已经成为过眼云烟。在最初的几分钟里,这些都从她的脑海里一一闪过。好在死者最富有的遗产——这个孩子——还活着。现在因为他的父亲已经离开人世了,她作为母亲必须为他的将来铺设道路——即使他所拥有的可能只是一种无法兑现的特权,但他还是恺撒唯一的亲生儿子。安东尼会是这个孩子的对手吗?当克娄巴特拉看到福尔维娅临危不惧的表现后,她就倾向于认为他可能是。但现在他们都有着共同的敌人屋大维。谁也不知道屋大维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目前他正驻扎在阿波罗尼亚,手下统领着恺撒早先派驻在希腊的一个军团。陪伴着他的还有几位导师,他们正在向他传授人生的哲理。由于在上一次战争中屋大维担任了恺撒的副手,这时,他已经是一名略有资历的指挥官了。如果屋大维现在不是在希腊而是在埃及,克娄巴特拉肯定早已派出自己的间谍,在返回意大利的航行途中将他杀死。如果这一切发生了的话,世界历史就应该改写了。
为了在法律上确立恺撒里昂的身份,克娄巴特拉需要安东尼的支持,安东尼也的确需要用这位年仅三岁的幼童来阻挡已经超过十七岁的屋大维执撑大权。就这样,克娄巴特拉与安东尼决定联合作战,这位恺撒昔日的情人和恺撒生前忠实的朋友结成了默契的攻守同盟。当时,女王或许回想起了在那个喜庆的夏夜,恺撒如何把这位值得信赖的朋友介绍给自己的情形。这一夜告别时,他们击掌为盟,激动不已。安东尼派了一队随从士兵护送她穿过已经漆黑的大街回家,并让他们留守在她那个冰冷的别墅里,保证她的安全。
由于福尔维娅的精明算计,几天后,安东尼的地位变得牢不可破,他甚至可以和元老院相抗衡。当然,这全是因为有一份文件宣布埃及女王的孩子是恺撒的合法子嗣,安东尼自己也成了执政官。此外,安东尼还争取到了恺撒手下最有实权的财政议员的支持。现在,因为恺撒亲生儿子神奇的合法化,作为孩子的监护人,安东尼不费吹灰之力就攫取了罗马的统治权,一切都如他所愿。这可以算得上是一次成功夺权的范例了!没有人提出异议,更没有人提到屋大维。
但屋大维还是回来了!一得知恺撒的遭遇和罗马的突变,他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几周后,屋大维站在了安东尼的家门口。更准确地说,他是坐在他家的门厅里,因为安东尼就安排他在那儿等候自己。一见面,屋大维就用一种平静而不失狡黠的口气声明,他是在以恺撒的继承人的身份来的,他向安东尼索取恺撒的文书和应该属于他的钱财……很快,屋大维就发现,眼前这位比他年长一辈的人在用一种将军对士兵的态度对自己说话。他说,他无法相信,眼前这个还没有成年的男孩会是恺撒的继承人!阿庇安告诉我们,屋大维听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安东尼的住处。
这真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啊!安东尼将为此付出沉痛的代价!
屋大维还在克娄巴特拉离开罗马之前拜会了女王。他心里很清楚,她的儿子正是自己的死对头。但是他去见她的目的只是想知道自己在女王眼中的地位。他那双漂亮而冷漠的眼睛遇到了极富穿透力的目光。让女王欣慰的是,她那猎手般的眼睛也找不出屋大维与恺撒有任何血缘关系。甚至可以说,眼前这个年轻人和恺撒几乎没有任何共同之处。显然,仅从外表来看,屋大维完全是那位维利特里高利贷者的后代,克娄巴特拉总在背后这样称呼屋大维的祖父。
直到克娄巴特拉率领自己的一班随从起程回国那天,罗马的局势依旧动荡不安。情势逼迫她尽快返回她自己的国度。在罗马,她儿子的生命安全没有保障,大家都把她视作眼中钉。她现在居住的花园别墅依照恺撒的遗嘱应该归属罗马人民,为此,她每天都会遇到写满愤怒的脸孔,听到含沙射影的讥讽。更重要的是,她所依仗的声名显赫的恺撒已经死去,她如果还没有回去,国内那些反对派就会把她苦心经营才得到的权力夺走。
四月中旬的一个早晨,一艘载着埃及女王的海船向东方行驶着。克娄巴特拉伫立船尾,深情地凝望着意大利的海港,直到它完全看不见为止。她的脑海中只有葬礼那天恺撒的形象。那天,她又一次看到罗马民众的力量。他们像是在听从某个人的指挥一样,没有把恺撒的尸体抬到马齐乌斯园去火化,而是就地架起了火葬的柴堆。数以万计的士兵、水手、市民、孩子将他们自己身边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都奉献出来——男人拿出武器,女人捐出首饰,乐师们呈上长笛,还有人的脱下外套。无情的火舌就要吞噬恺撒的遗体了,为此,人们愿把自己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作为祭奠,投入烈火之中,使他的灵魂高居诸神行列。
从来没有过这种火葬场面,它包含了罗马人民无比虔诚的热爱与景仰。此刻,独立船尾的女王仿佛还能看见火堆在眼前升腾,还能闻到柴堆的烟味。可是她离火堆太远,无法向其中投入任何能够代表她自己的东西。
奥斯蒂亚港渐渐消失,面对一望无际的大海,女王收回了自己的遐思。她觉得自己投入那堆火焰的是一个梦想,一个与那被火焰吞噬的伟人一样了不起的光荣梦想,那就是亚历山大之梦。曾经拥有过的珠宝首饰,曾经拥有过的浮华壮丽,还有那些长袍、御座、王冠和君权,这一切的一切都在罗马共和国的公民们为他们的执政官点燃的烈火中化作灰烬,他们谁也不想让他成为皇帝。
克娄巴特拉忧心忡忡地思考、揣度着反复无常的命运、王权和王权的更迭。当火焰升腾的时候,她比任何人都痛恨那些谋反者。当意大利的海岸线最终从她的视野中消失时,恺撒留给克娄巴特拉的只有这艘海船上与她相依为命、正在熟睡的婴儿了。然后,女王走到了船头,朝自己祖国的方面眺望,她的目光飞越大海,似乎埃及绵延的海岸线已经隐约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