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平静的三年
三年来(约公元前38年至公元前36年间),克娄巴特拉在亚历山大城专心治理埃及的事务,不再过问罗马发生了什么。克娄巴特拉在位的这几年,埃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水面上有船只穿梭不停。等到尼罗河两岸的小麦成熟时,这些船只都会在舱里装满小麦,运往意大利的奥斯迪亚港。等到返航时,这些船只还是满舱货物,但这时装载的可能就是西班牙的银器或高卢的木材之类的东西了。运动员、卖艺人、生意人、银行家、演说家和投机商络绎不绝地往返于意大利与埃及两地,成为那个正在走向衰败的共和政体和克娄巴特拉统治下的这个日暮途穷的王国之间富有生命力的纽带。两国历史的车轮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滚滚向前,暂时的和平让两国人民以及地中海沿岸其他国家的人民过上了一段安康的日子。这三年里克娄巴特拉的生活也像恺撒在世一般充实而风平浪静。
但她和别的地中海沿岸国家的女王毕竟有些不同,因为她还要抚养三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自己也是一个被人抛弃的情妇。如果现在的托勒密家族不止她一个人,埃及的社会各界早就要对她发起进攻,赶她下台了。尽管她坐在女王的宝座上,身边也依旧是危机四伏:在罗马执政寡头屋大维的眼里,恺撒里昂是目前他最仇恨的敌人,女王既没有合法子嗣又没有强大有力的保护人,亚历山大城里的贵族如果对这孤儿寡母下毒手,就既能篡位称帝,又能恰到好处地拍屋大维的马屁,让他除去眼中钉、肉中刺。有人愿意冒险做这种一举两得的事不是很合情合理吗?虽然历史上没有记录这三年当中埃及皇宫里种种钩心斗角、争权夺利的事儿,但依照当时的形势来分析,我们可以推断出这位女王肯定徘徊在重重矛盾之中:情绪冲动又小心谨慎,抱负远大又严于克己。
克娄巴特拉曾经为了王位在战场上啃面包,在沙漠边缘睡漏风的帐篷,她是一位不会向任何困难低头屈服的女战士。可她又是一个与同龄人比起来最娇生惯养的人,真不知道服侍她一个人要动用多少奴隶和内侍。每天清晨,她要躺在那个至今还保存完好的上等斑岩材质的浴池里,池边有六七个女奴手拿温热的手巾等在一旁准备替她搓揉身体涂抹香膏。之后她会躺到一张亚麻做的凉垫上,对头放一面能映出浅绿色乳白光的大镜子,像往常那样单手枕头,让女奴们替她梳理那头栗色的鬈发(虽说金发在当时比较流行,但她从不染发);她不像罗马女人那样,为了攀比把头发也梳成高高的假发髻。但现在她也不像年轻时那样长发披肩了。她如今的发型就是我们今天从她的胸像上见到的,紧贴头部梳成七股的短发,也不中分,所以见不到与鼻梁相接的中缝线。发尾固定成一个发结,只剩一小缕鬈发轻佻地悬垂在左眼的上方。一反希腊人平时严肃质朴的发式风格。这是一种女王发型,只有她头上的鬈发才属于克娄巴特拉自己。克娄巴特拉很不喜欢女式披风,因为其材质薄如面纱,如果她穿着这样的衣服与王公大臣们交谈,那些男人的注意力肯定会被分散的,因为他们都想透过那层薄纱一窥女王的乳房。如果披风是粉红色面纱做的,就更能让她白皙的肤色显出淡淡绯红来,好像被一种不敢释放的欲望染红了全身一般。女王会让一个女奴替她在这种披风外面罩一件宝石蓝或橙黄色的米利都丝质长罩衫。如果她需要穿上那件长袖的加冕服就得有四个女奴来服待,以缩短穿衣打扮的时间。如果哪个奴隶没及时提起袖口,女王就会用脚踢她:她从来不会出手殴打奴隶,因为怕弄脏自己的手,她一直用法老式的脚踢方式。
在需要接见外国贵宾时,克娄巴特拉喜欢穿一身配有腰带和钩扣的长礼服。男宾们见到这种腰带和钩扣都会想动手解开看个究竟,因此就浮想联翩,魂不守舍。这时女王就能得心应手地和他们谈各项事务了。她的那双分趾皮革鞋有后跟,穿着时会让她显得高一些。通常在接见外国重要使节时,迷信的女王还会在鞋底放上一副性爱纸符咒,祈求顺利,尽管她根本就不想与那些男人发生那种关系。
女王喜欢用香柏油,因为它会让人想起沙漠里的干热天气。有一天早晨女王不想用这种香料,而负责洒香水的奴仆却没有看出女王的心意照旧捧出来,这瓶香油马上就被摔到地上,香柏的气味儿比以往更浓烈刺鼻,这时所有的女奴都吓得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以后,在没有向女王请示之前再也没人敢擅自做主替她选用香水了。女王每天都会让人拿来许多条项链给她挑,然后她就点颔示意她今天想戴的是哪一串。女王偏爱的是一种黄晶玉,因为它那淡黄耀眼的色调会给人一种美的感受,还会让人联想到蜂蜜。有时,她也会选用一些散发出寒冷光芒的银质饰物,这往往表明她又回忆起恺撒了。
每当克娄巴特拉对镜梳妆时,那对孪生兄妹都会冲到女王的身边,于是女王身边一下子就热闹非凡了。因为他们的身后还会跟来一大堆小猫、驯养的猴子和一帮奴仆和家庭教师。孩子们早就被教导过了,母亲化好妆后他们就不可以再碰她了。那些奴仆和教师都局促不安、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谁也拿不准到底这时候该不该管教一下他们的小主人。可是,女王在场的时候谁又敢多嘴多舌地说话呢?克娄巴特拉小心地把小亚历山大抱了起来,三个孩子中,只有这个男孩与克娄巴特拉最相像,他们的鼻梁都是高高的,小嘴都漂亮极了,身材都轻盈苗条。可是那个女孩儿小克娄巴特拉长得却活像安东尼。这个才两岁多的小姑娘不仅有安东尼式的粗壮体魄,甚至连生动快活的表情都和安东尼极其相似。她的这副长相常常会把大家都逗乐。体现在孩子们身上的这种长相与性别的互换也常让他们的母亲觉得有些好笑。同时,她还发现这个小女孩使唤起奴仆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稍有不顺心她就会把鞭子抽到他们身上去。而小亚历山大却是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克娄巴特拉心想,如果她是一名男子的话肯定就是这副模样了,但她根本就不想成为一名男子。
克娄巴特拉会见内阁大臣们的那间大小恰到好处的屋子平时必须空无一人,在她进入之前任何人不得擅入。在她批阅公文时,也不能有外人在场,可以在此处陪伴她的只有恺撒里昂一个人。
恺撒里昂已经十周岁了,个头快和他母亲一般齐了,长相酷似他的父亲,正如盲诗人荷马写的那样:“从长相到嗓音全都一样。”他有魁梧的体格和一副君王般威严的长相,说出的话语热忱而体贴。他身上还有一种诚恳的态度——恺撒在体验到上流社会生活之前,或许也曾经表现过这种品质吧。在恺撒里昂出生以后,恺撒身上曾一度又出现过这种诚恳的态度。这正是恺撒里昂从他父亲那儿继承来的精神财富。这就更让克娄巴特拉满心希望恺撒里昂将来能继承她的王位。因此,恺撒里昂在三方面力量——他自己的秉性和他从父母那儿继承来的天分——的促动下,很早就领悟到自己要像母亲当年一样早早地学会治理一个国家,学会处理好每一件事,掌握每个方面的知识。
克娄巴特拉手把手地教他治国之道。她告诉儿子埃及王国及其国都亚历山大城里的各种错综复杂的情况、在经济科技上存在的诸多问题、本国的物产和制造的各种产品及其销路,还有地中海沿岸国家王室之间的纷繁关系——所有这一切他都必须尽快加以了解。她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要求他每天早起到这里来听朝政会,同时也好抓住时机让手下的大臣们预先熟悉一下这位未来的君主。此外,作为一个女人,有恺撒里昂陪伴在侧,能够让她感到一股支撑的力量。回想起自己的童年经历和托勒密家族的历史,她觉得现在真正需要一个男人来帮助她处理朝政,还需要一个丈夫做她的情感依托。事实上,克娄巴特拉在心里已经把恺撒里昂当作自己的保护人了,他的存在会让她觉得是恺撒在扶持帮助自己,只不过是以他们儿子的形式出现而已。
恺撒里昂首先要学会的功课是辨认到皇宫里来的人是何身份、等级。皇亲国戚、女王的心腹大臣、第一属国等都是埃及的达官显贵。然后他还要学习demoi和phylai,即各部落和家族之间的区别,以及赋予这些部落和家族种种特权的数不清的法律条文。希腊人在埃及享有许多的优先权,他们还会想出无数的诡计对付埃及人。埃及境内还有数以百万计的犹太人,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在埃及取得了合法的身份地位和各种公民权利。亚历山大城享有“自由城市”的各种优惠条件,亚历山大人因此而具有傲视一切的心理。其他地区的埃及人会为此而生发一种报复心理。希腊人对马其顿人,尤其是自称为马其顿人的亚历山大人十分仇恨,因为即使是在埃及王朝创立两千五百年后,埃及皇室还一口咬定这个国家是亚历山大大帝的出生地,每个人都想证明自己是马其顿人的后裔。
每日的朝政会议是从书吏长宣读埃及记录下来的前一天所作的全部决定开始的。埃及的书吏和利比亚沙漠中的细沙一样多,书吏长的职位相当于一名内阁大臣。日后,书吏们记录下来的资料汇集起来就是埃及的历书。接下来是提出商议亚历山大城有关法令的议员和落实其实施的执政官。再接下来是在职的大祭司们,其中祭司长是神人亚历山大大帝的大祭司,他在埃及的地位仅次于埃及女王。恺撒里昂注意到了一种奇怪的复合现象:希腊人在亚历山大城奉行神权与政权合一,他们尊崇埃及古老的众神,于是希腊的伊希斯女神到埃及就成了阿芙洛狄特,希腊的冥王就成了埃及的撒拉弗。恺撒里昂看到母亲向神职人员布尔致以问候时,多少有些虚情假意,而当她阅读神殿财产清单时,却十分专注细致,这张清单上小到一个金碗、一把银匙都悉数罗列。
恺撒里昂总会靠后站立,但他一直都是聚精会神地倾听着每一位官员的讲话。今天,有一位警长上前汇报前一天几个扁豆贩子在市场上捣鼓出来的那场骚乱是怎样被镇压下去的,又解释了一下卖瓜子的小贩为什么要到靠近湖边的地方摆摊设点。后来一位穿着红色制服,脚穿白皮靴的体育训导官上前通报埃及运动员在波加门竞赛中获胜的捷报,又请示说最近会有一桩代销特级食用油的买卖,卖方是皇家专销商,摔跤运动员正需要这种食用油按摩筋骨,希望女王能分配一些。接下来向女王汇报的是尼罗河河道的主管人。他打开厚厚一摞地图和画表,说明哪些河道已经淤塞,哪些河道应该拓宽,为什么今年特比斯上游地区的蔬菜收成不好,新添那几百台灌溉水轮车的钱可以用哪几项税收支付。接下来是负责皇家专营产品的大臣向女王进奏好几本逐月记载纸莎草、小麦、粮油和食盐产量的账本。恺撒里昂早已知晓,皇家专营产品的收益是埃及王室的巨大财源,也是王权的保证。克娄巴特拉还曾告诉他,它也是自由的源泉。恺撒里昂还目睹了皇家银行、皇家造船厂和皇家地产的承包商们是如何计算和分配红利的。凡在埃及境内从事的一切经营活动在使经营者发财的同时也都在或多或少地为托勒密王室的宝库里添加黄金白银。
恺撒里昂最愿意见到罗马人上朝。他们有时专为一份小麦的买卖合同就会来拜见女王,有时会是宣布来年的那批工作人员名单。其实他们更想找机会亲眼目睹一回这位女王的容颜。因这些年过去了,埃及女王在罗马依旧是位富有传奇色彩的名人。但这些罗马人大多固执己见,好强求别人。每次女王都先把贸易价格提得特别高,或者是提出极苛刻的贸易条件,而最后的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远远低于女王的预想。这时,恺撒里昂总会觉得自己在对付罗马人时比母亲有优势。他当然很敬佩他的母亲但恺撒在他心中的地位更加崇高,因为恺撒的名号要比托勒密王室更令人肃然起敬。
当司仪长在拜谒厅里向大家介绍外国使节时,恺撒里昂根据人们所佩的武器或是所穿的衣物就能判断哪些是巴雷斯特人,哪些是卑斯尼亚人,还有吕底亚人、波斯人、红海地区穴居人、尼罗河上游的努比亚人、加拉太人等等,甚至还有中国人。克娄巴特拉在大多数情况下能用外国使节的民族语言与他们交谈,让来宾有种意外的惊喜。恺撒里昂为此也更加敬佩自己的母亲了。
每天下午从两点到六点之间是天气最炎热的时段,恺撒里昂这种时候一般见不着母亲,她也不会召见任何人。克娄巴特拉在这个时候既不愿当女王,也不愿做母亲,而是一个人自在舒服地躺在一张让人极惬意的无靠背长沙发上,手边摆上一套缪斯昂最新出版的新编莎孚诗集和一面镜子。有时她也会抱着她宠爱的一只猫,有时阅读一些能撩拨起她罗马情愫的抨击近来政治闹剧的淫秽小诗。她还可能叫人把安插在罗马的暗探送来的情报拿来,反复读过后,再拿在她那双纤细的手中不肯放下。紧锁的眉头说明她正在思考这些消息的可靠性和它们的影响:塞克斯都有足够的实力削弱屋大维的力量转而辅佐安东尼吗?然而他们之间还有一个阴影——安东尼在罗马娶的那个妻子。于是,女王断然把手里的纸撕个粉碎,好像这样可以让她发泄出对那个女人的仇恨。派人去毒死她吗?不,她再次打消了这个不止一次冒出来的念头。
有时,饶舌的内侍会告诉宫里的其他人,陪伴女王的并不是那只她宠爱的猫,而是一个年轻的奴隶。但他并不常在,停留的时间也不会太长,而且总会消失在一个地下室里。
日落之前,克娄巴特拉会带上恺撒里昂驱车外出兜风。这时,她会穿上一件系着拉科尼亚飘带的紫色披风,不戴帽子,只打着一把小阳伞。但跟随出行的马其顿士兵个个头戴白色毡帽,手执亚历山大大帝时期让东方世界的人见后如惊弓之鸟的武器——巨形长矛。他们的马车会先经过缪斯昂和图书馆,疾奔的马蹄声会惊扰屋内的人,女王还会朝那些向外张望的人致意。一路上他们还可以看到赛马场和马术学校,可以听到从公共浴场里传来的年轻人互相笑闹的叫喊声和戏水声。当他们返回亚历山大城,通过交叉路口的那座四门塔楼时,马车会放慢速度。女王会用她那双猎人般犀利的眼睛在人群中搜索议员和执政官从未对她提起过的事物。除了从肉摊和阴沟里散发出来的臭气让人难以忍受外,又脏又乱的人群并不会让女王感到忍无可忍,因为她在罗马已经见识过比这更无法忍受的市民暴乱。
恺撒里昂这个好学的孩子会在城里注意各种手工艺人。吹玻璃的工人和亚麻纺织工人都集中在一排排露天柱廊下。那边的一些几层楼高的建筑物是生产莎草纸的工厂,门口还堆放着成捆成捆的莎草。金匠们用吹管呼噜呼噜地吹着金器,银匠们挥舞着锤子卖力地砸着银锭,鱼贩子边走边一路高声吆喝,只有铜匠们敲盆打碗的声音有些响得刺耳。
哪怕是在夜里,恺撒里昂也闲不下来。他要到亚历山大城的许多花园去向那些曾对他致敬的上流人物一一回礼,还要在那种场合下观察所谓的免税说教家们的各种言论,他们当中有些人可能下午才刚给他上完课呢。此外他还要了解每回应该传给歌女多少小费,什么时候退场才不至于失礼等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能听见花园里还有人在吉他的伴奏下哼唱着黄色小曲,有时或许能听到某位分析家和某位审判长坐在花园的角落里一边喝着拜占庭时期的咸啤酒,一边讨论着若用希俄斯乳酪下酒究竟是利比亚啤酒的口感好还是叙利亚啤酒更佳。
再晚些时候,女王可能会发现恺撒里昂还在灯下苦读。母子二人会交流一下当天的心得,或是为刚从花园里听到的这个城市的奇谈怪论而开怀大笑一通。最后,克娄巴特拉会亲吻一下这个孩子,再起身。恺撒里昂看到过母亲手上那枚硕大的紫晶戒指,但他从来没有向母亲证实过这枚戒指是否真有传说中的各种神奇功能。
克娄巴特拉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会在镜前呆坐许久,回味现实生活在命运之神的摆布下充满的各种嘲讽意味,浮想联翩。“真有趣!”她可能会把头稍稍向左转过去一点,摆弄着右边那一长串珍珠耳环,自言自语道,“一个能力非凡的女王,身体健康,容貌出众,却要面临大半辈子的寡居生活,因为找不到一个适合她的男人赢得她的欢心。掌马官的那双腿修长笔直,长得真是不错。可惜眼睛没长好,鼓得太厉害,都超出脑门了。尤其让人不喜欢的是他那种自命不凡的脾气。今天那个舞女撩起裙摆向恺撒里昂卖弄风情时,这孩子的脸一下子就全涨红了,应该把他托付给一个可靠的人,可是谁合适呢?或许一位身体健康的艺伎会比一个小王国的普通公主更有经验吧?……如果把食盐的价格涨上半个德拉科马,就能填补今年油类产品中出现的亏空……塞浦路斯还会购买我们的莎草纸吗?……我们要获取双倍的凯旋花环……我们的货船在驶进亚历山大港前会不会遭遇海盗的抢劫呢?……目前一切看似平静,但早晚会爆发一场危机的,大家担心的也正是这个问题……恺撒里昂这孩子笑起来真像他的父亲!……明天早晨应该叫她们替我把这一缕头发弄过去一些,靠近左边的眉毛……”
二、安东尼准备东征
在同样的三年时间里,安东尼在雅典过着舒心快活的日子。屋大维娅生育后又恢复了苗条的身段,这很能讨得安东尼的欢心。她生下的是一个女孩儿,安东尼好像是要表现自己的慷慨大度一样,替这个屋大维娅前夫的孩子取名为安东尼娅。因为能把这个清教徒式的女人调教得不再拘谨刻板,安东尼满心欢喜得都有些得意扬扬了。屋大维娅则像是一个一本正经的女家庭教师被一个极难缠的漂亮男生逼进了一个隐秘的乐园,享受、欢笑过后,又为暗自喜欢这个快乐旋涡而窘迫不已。
只要自己能换得快乐,安东尼什么怪招都想得到,使得出来。在竞赛中,他身为总教官会出其不意地走进赛场,打断两位角力竞赛运动员的比赛,像一个大力士一样,一手抓起其中的一个人,把他高高地举起来让他在半空中挣扎。全场观众会为此而欢声雷动。有一次,他把每个城门的警卫都撤除,然后带上一帮文人和小丑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闲逛。后来,他又把雅典市民全请来参加一次市政府出钱办的体育盛会。安东尼让人在赛场为自己修了一个悬吊式的休息台,摆上用蕨菜铺成的躺椅。这样,他就可以和朋友们在这个吊台上又奏乐又喝酒地观看比赛了。
安东尼听说他那个很难相处的大舅子已经远离意大利了,心中无比欣慰。平时,他只要见到屋大维就打不起精神来。如今,屋大维自我标榜为“天之骄子”就更让他愤愤不平了,决心要和屋大维一比高下。一天晚上,他率领着一帮喝得醉醺醺的酒徒,举着火把到处闹事,后来就冲进了雅典卫城。他让传令官通报说复活的狄俄尼索斯来迎娶雅典娜了,随后就开始庆祝他和雅典娜的婚礼,并要求政府送他一份价值百万元的贺礼。市政府的参议员听到后都惊叫了起来。“天啊,宙斯迎娶你母亲塞米利亚时也没有说要啊!”安东尼笑了,婚礼虽然有些虚幻,雅典人的贺礼可是一分不能少。
安东尼手下的将领在波斯边境打了一场胜仗,地中海沿岸各国的元首们被这场战役吓坏了,纷纷前来谈判。安东尼很乐意有机会给这些小国的头脑们封官。他封了希律做朱迪亚国王,封大流士做本都国王。他还宣称,这些国王都是人,而他却是一位神。在他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对这件事更是深信不疑。
克娄巴特拉对安东尼的一切言行都了如指掌,但她在这三年里从来没有与他联络过。据说曾有人问过安东尼——古代文人有过这么一段文字方面的记录——被他遗弃的那个埃及情妇和那对孪生子女怎么办的问题。安东尼的回答是:“我可不能光指望一个女人为我生孩子延续香火,当年我的祖先赫拉克勒斯为了多建立一些王国就曾四处播撒他的种子,我现在也和他一样啊!”这种话如果传到克娄巴特拉的耳朵里,她丝毫不会为此感到意外的。
克娄巴特拉继续留在埃及,保持一定的距离观察着安东尼的一举一动。一旦有派出信使送信给安东尼的想法,克娄巴特拉就命令自己打消这种念头。因为她觉得自己毕竟是位女王,身份地位根本不是安东尼这位平民所能够比较的。他之所以能够深得恺撒的喜爱,全是因为他在用兵作战方面有些才干罢了。有时她也会感到害怕,但即便如此,她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觉得只要保持这种鄙视就可以找到不派人联系他的充分理由。
克娄巴特拉希望那对姻亲不能和睦相处太久,后来果然有了这方面的消息。塞克斯都·庞培因为屋大维与他侄女离婚的事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身为庞培大帝剩下的最后一个儿子,他一定要教训一下那个恺撒家族的人。因此,他不再信守从前的诺言,在麦西拿附近的海面上发动了第一场海战,给毫无准备、手忙脚乱的屋大维一次迎头痛击。时年二十五岁的屋大维被打得丢盔弃甲,最后他置酣战中的军舰于不顾,只顾自身性命落荒而逃,跑到安东尼那儿求救。
安东尼也有许多事情少不了屋大维的帮助,所以在冬季结束之前,他到布林迪斯去见屋大维。可是,这时屋大维已经恢复元气不再需要他的帮助了,因此没有如约而至。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违约了,二人的积怨由此又加深了一层。但现在还不足以引起内战,因为双方都希望用暂时的容忍换取更多的时间。
屋大维娅只好在二人之间斡旋调停。安东尼对她就像对待别的女人一样,很快就让她又给自己生了一个女儿。这第二个女孩的名字仍叫安东尼娅,这次好像是出于愤怒才取这个名字的。实际上,他更想要个儿子,所以屋大维娅很快又怀孕了。现在安东尼开始厌烦自己的妻子了,尤其是在看到她怀孕变化了的体形之后,更觉得她的品行也不再讨人喜欢了。他甚至设计了一个圈套,找来一个朋友,让他勾引屋大维娅。在得知自己的妻子拒绝了别人的勾引时,安东尼竟然大发雷霆,说什么她拒绝别的男人根本就不能说明她只爱她的丈夫,而是她身上所谓的“古罗马人”的傲慢德行在作怪罢了。这时他不由得想起了在亚历山大城里的那些令人销魂的情爱。他的妻子可没法和那位身为埃及女王的情妇相提并论!虽然他抛弃了她,却听说了不少有关她的消息。她能一口气生下两个孩子后依旧保持窈窕的身段!她什么都做得成,和她相比,屋大维娅顶多配做一名家庭主妇。
离婚是不可行的,那样做的话就等于是和屋大维决裂了。为什么要离婚呢?只要把她送到大洋彼岸去就行了。只要他不去亚历山大城,不做出什么她无法容忍的事儿,她就会带着女儿和将要出生在罗马的儿子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平时与她通通信互致问候就足够了。
毫无疑问,安东尼此时想念的可不光是克娄巴特拉,他肯定还想念以前自由自在、率性而为的单身汉生活。当他把视线转向埃及时就发现政治联姻带来的种种好处还是让他割舍不了的。如果他真要成为一名强者,他就一定要好好利用从今往后的几年时间,壮大自己的实力。屋大维娅说过一句很恰当的话:如果她的丈夫和她的哥哥开战她将成为世界上最伤心的人了。屋大维还肯和天各一方的安东尼维持着友善的关系,虽然双方正在不断地积聚着新的矛盾。但最终,三个政治寡头还是在塔兰顿续签了一份五年协议。安东尼拿出一百三十艘战船给大舅子和塞克斯都打仗用,他自己也换来了两个军团的兵力充实到波斯战场。波斯战争打了这么长时间,总是时断时续的,一直没有结束。为了迎合安东尼的迷信心理,他们还举行了一次盟誓仪式:屋大维的女儿和安东尼、福尔维娅的儿子订下了婚约。也就是说,二十六岁的屋大维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一位曾与自己有过婚约的姑娘的弟弟。
现在,安东尼已经脱去了那双希腊式的白鞋,又恢复了将军式的打扮。波斯人的号角声已经被巴克斯酒神的鼓乐声淹没很久了,这次他又听到了他们的挑战声。安东尼作为管辖东方的执政官不得不依照规矩向他们宣战了。后三寡头政治联盟不可能真正解决三个人之间隐藏着的执政矛盾,它既没有明确的政治倾向,也没有必然的发展趋势。既然他想在不久的将来,这个联盟瓦解时仍能大权在掌,那么他就得从现在开始扩张势力。安东尼一直随身携带着恺撒留下来的那些文件。在过去的几年里,波斯人趁着罗马内乱不断举兵进犯,恺撒的这些遗物不仅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更有其突出的实用价值。
可是,如果真要和波斯人打仗,就一定要有钱,即便是运用一支普通的正规军花销也不少呢。虽然财务官总在应允提供更多的铁和铜来铸造钱币,军团还是连着几个月发不出薪饷。屋大维在意大利可以把没收来的土地分给士兵充当薪饷,安东尼却做不到这一点。因为他保证叙利亚也没有那么多的战利品,只能支付现金发饷钱。除了埃及,还有哪个东方国家能够提供得了更多的钱呢?一个人曾经做过世上最富有的女人的情人,难道这一点现在就没有一丁点儿利用价值了吗?这位冒险家和那位女猎手在现实利益与政治利益方面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能否利用克娄巴特拉所拥有的财富就成了安东尼能否进攻波斯的关键所在。
安东尼拔营起寨,在名叫戈夫的地方和妻子分别。也许,他会先拍拍她的脸蛋,然后摆出一副做父亲的样子,却略带些心不在焉的神情,要她照看好孩子们。随后,他奔赴战场了。按照神谕,安东尼专门带上了一根神圣的橄榄枝和一瓶从著名的漏壶泉打来的圣水。一路上,他要沿着地中海先痛击那些小王国,因为在过去的三年中,他们总在炮制反对罗马,尤其是反对安东尼的一系列阴谋诡计。
屋大维娅在离别时没有满腔愁绪,而是被母性的光芒所笼罩。这位忠贞贤惠的妻子把那群无依无靠的孩子们悉数领养了下来。其中,只有一个是她自己的女儿,其他全是福尔维娅的孩子。在她眼里,她的丈夫是个疯子,所以她不会为离别而伤感。古罗马人崇尚的责任感也要求她要为国牺牲自己的个人利益。实际上,屋大维娅的心灵深处,她的付出远远超过了这种要求。
屋大维当然也注意到了安东尼的东征。他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暗自抱着一线希望。这两个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屋大维高兴的是他不必担心自己的妹妹会成为这笔交易的牺牲品了——虽然当初已经这样安排了。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收拾庞培家族的势力,争取独揽大权。因为安东尼的战舰冬天无法穿过地中海,只能在大洋彼岸待着。一旦他在国内的地位稳固后,接下来出现的局面将是:即便他的妹夫安东尼能够在战场上获胜,在公众舆论面前他却只能甘败下风。他知道安东尼走到哪儿都比他更受欢迎,也是一位比他更有才干的将军。可无论如何,这个只有两股强势的三寡头政治联盟最终的命运必然是由三者之一独领风骚,一统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