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正是东瀛列岛那无处不在的雪气和樱花哺育了这种清澈的生命美性。雪与女子肌肤相亲,彼此倾诉,自然和灵魂心犀相通,互吮互融……她们丰盈的躯体里充满旺盛的雪:雪之光焰,雪之温情,雪之诗意和灵性。那乳胀般的爱竟使她不顾危险去亲近一个薄情男子……简简单单的白,简简单单的交付,简简单单的高尚与不幸。
凡美的大都简单。只有丑秽的东西才不得不借助混沌与复杂。而简单遇上复杂,吃亏的往往是前者,或许这就是那些美性生命总不幸的缘由罢。
雪是大地上的一湖水银,折射出女子寒冷的腰肢。而驹子们不也是男人的一面镜子么?当她们明净的生命线条纤毫毕呈、淋漓泼洒的时候,岛村们却显出了深沉、虚伪和阴郁的病容,沦为需要照料、施舍和怜悯的可怜虫。
我突然醒悟了米兰·昆德拉的话:女人是男人的未来。
为什么雪之性情和本色唯独为女子所吸收?为什么岛国的男人却不行?
我终于发现,无论是皑皑之雪,还是哀哀之樱,它们——她们灵魂的内涵、气质和辐射出的精神光泽,的的确确都是“女儿性”的——那种婴儿式甜柔的白、那种孕妇型的宽容善良、那种母腹才有的温软与宁馨……而男性不同,其混沌的天性确应了《红楼梦》里的说法。那泥沙俱下的秉质决定了男性世界的诡秘与浑浊。
在这个世界上,女人常常因简单而成为受害者,但她们并非人性的失败者。失败的是男人,沮丧的是男人,求饶和求助的是男人。她们因宽恕和搀扶反而才受害的。
女人是脆弱的强大,男人是强大的脆弱。
女人是雪中的白,而男人是雪中的惨白。
我突然觉得川端真是一位美好的老人。他不惜背叛了自己的性别利益,盾牌似的站在了善良、简美和雪的一边。
他是个唯美者。一个值得女性信赖的为数不多的——父亲般的男人。
1996年12月
(二十五)蝴蝶·美性·遭遇
我只赞许那些一面哭泣一面追求的人。
——帕斯卡尔
1
“他们像白天的光线一样明亮和美好,像蝴蝶一样不能自卫和朴实。”那天,在翻阅一套拉美丛书时突然撞见了这个句子。作者是诗人何塞·马蒂。他还说:“他唯一的力量就是他的心。”
我激动不已,仿佛为一束神秘的灵光所触醒,是呵,是呵,美性的生命不就是这样么?简单、纯净、清澈、皎洁……却无法自卫。美却无法自卫。
因为它唯一的力量就是它的心。
像蝴蝶,像鸽子,像琥珀,像苹果花和少女的心……她们手无寸铁,善良的心从不含刀子。
这决定了崇高和美的东西容易受伤。
在实用主义的生存竞争和外部冲突中,美显得过于纤细、精致,过于轻盈和虚缈了。她无法抵御粗暴的进攻,拿不出防卫的招数,更不具备逃跑的速度。她的简单、她的温美、她的宽容,皆显那般柔弱、那般招人怜惜和爱悯……在凶狠的物质与肌肉面前,她的尊严、聪慧,甚至强大的灵魂都常常束手无策。
但美不会自暴自弃。美仍是美,她不会因条件反射而动摇本色而沦为生命的叛徒。
所以亿万年后,蝶仍是善良的蝶,除了美丽的飘须更悠长更灿烂,她仍生不出牙齿。光线依旧是正直的光线,它不会折弯,不会被狂风拐走。
每次看《动物世界》,每次注视浩瀚的大草原:蓝天白云青山,漂亮的斑马,呼啸的鹿阵,宁静的鹤群,一队队步履舒缓的大型食草动物……我常隐隐动容,陷入深深的迷醉而不自持——为那世代相传的生命之简单、敦厚,之温良与坚忍……为那天性中永不可夺的生命欢乐和爱意——哪怕狮子随时会将其美丽的肢体撕碎、舔净。
宁肯毁灭也不能被打败。即使被伤害过千万遍也不试图去伤害……永远的流浪。永远的奔驰和生生不息。永远的自由与和平。永远的美学散步。
我含泪祝福你们。
每当这些遥远的画面丝绸般徐徐从荧屏前流过,我脑子里总闪出荷尔德林那个音乐般的念头——“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这诗意必定和简单、天然、纯真……有关。
2
后来,这种“美—蝴蝶”的印象又在朱光潜那里被证实了。他说:“它不是会反抗的,似乎总是表现爱与欢乐,唤起我们的爱慕。”
这“我们”无疑当是“美”的同类,是艺术者和艺术的对象,是写诗和不写诗的诗人,以及彼此深爱的男女与母子。
有一现象:几乎所有艺术家在咏美的同时总忍不住去歌颂女性和儿童,在厌倦了世俗的混沌阴暗后却把深情和眷恋撒向妇女及她的孩子——那一张张因简单而迷人的脸。这并非偶然,因为男性正是物质社会的主宰,是世俗权力的中心,是政治与战争的制造者,而女性、自然和艺术总是被逼至边缘,被冷落、虐待或打入另册……对现实的失望无疑隐含着对男性权能的鄙夷,因此以亲近艺术的态度和方式来关怀女人也就不足怪了。像但丁、歌德、拜伦、雪莱、普希金、托尔斯泰、叶赛宁、罗丹、贝多芬……乃至米斯特拉尔这样的女性,莫不如此。
尼采在《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中提出“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成狮子,最后狮子如何变成小孩。为什么理想人格竟以儿童为象征呢?尼采写道:“弟兄们,请说,狮子所不能做的事,小孩又有何用呢?为何掠夺的狮子要变成小孩呢?——小孩是天真与遗忘,一个新的开始,一个自转的轮,一个原始的动作,一个神圣的肯定。”原来如此,尼采肯定的是一种以简为美的心灵童贞,一种天然无忧的生命自由,一种返璞归真的精神索引;而骆驼的负重和狮子的掠夺,作为生存的附庸价值,则被淘汰。因为其满足的仅是食欲和物欲,而非生命的内在要求,其关心的仅是吃饭,并非灵魂的安置和投宿。
尼采其实在说:儿童状态将成为人类上升的指南,艺术必将取代争夺、美性必将取代物性——催生未来的世界。
儿童乃蝴蝶的化身,乃艺术心灵和理想人格的化身。他纯真的逻辑、清澈的幻想、道德本能和自由天性,以及不能自卫……都彰显着生命美学的最高特征。儿童和女性一道成为艺术家描摹和崇拜的肖像体。古希腊神话中一切美神皆是以她们的形象出场,少女、母亲和孩子。
歌德唱道:“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走!”
这女性便是艺术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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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身于美毕竟是少数人的事业,乃艺术家的寂寞私生活。自古希腊唯美时代开辟以来,浩淼时空中的艺术家如星辰一样多,但若将其洒播到每一座世纪之城、时代之乡中去,则又像太阳黑子一样少,形影相吊又彼此遥远,看不见,亦闻不及……美性生命是那样简单、纤弱,世态却那般复杂、诡秘,其遭遇可想而知了。孑然的身影,微渺的呼喊,瘦削的臂膀划着没有螺丝的生存纸船,在现世的惊涛骇浪中,随时可被腰斩被撕碎……简单之于复杂,纯净之于混沌,精致之于粗陋,很多时候,犹如女子遇上强盗,书生遇上兵痞……美性生命被世俗力量联合剿灭的例子太多了。
最不该忘记的是普希金。1837年1月27日彼得堡郊外的雪地里,那场梦魇般的决斗不就是俗恶对天才的一次集体谋杀吗?除丹特士这个无赖,凶手不也包括那些极力挑唆和泼脏水的旁观者么?诗人的青春傲气在一场器械赌局中被轻易掐灭了,这不仅是俄罗斯最死寂的时刻,也是上帝和缪斯女神的巨恸。一百年后,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用无限凄凉的语调回忆:“我所知道普希金的第一件事,就是他被人杀害了……丹特士仇视普希金,因为他自己不会写诗。”是啊,因为很多人不会写诗,因为丑敌视美,因为平庸妒恨天才。李康在《运命论》中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众,众必非之。”理由很露骨:就是你和大家不一样,你是异类,你太骄傲。一言蔽之,谁让你臭美来着?
美从来就是孤立的,从来就处于险境中。他要抵御那么多来自四面八方的妒忌、奚落、刁难、恫吓与构陷……不仅精神上的挤兑,有时还遭遇突如其来的暴力戕害。阿基米德不就被破门而入的罗马长矛刺穿了吗?他虽不失尊严地请求肌肉发达的敌人:“等一等,让我把活儿做完……”回答他的是冷蔑的寒刃和迸溅的血光。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愕然、疾厉,来不及抗拒,来不及留言……以博学著称的天才即喑哑了,像被狂风吞没的灯盏。阿基米德那大睁的瞳孔留给后世的,是绵延几千年的人性哀鸣和文明债务。为什么?为什么一个精致的生命竟被如此粗陋地敲响丧钟?
这是物质对精神的不屑,罗马意志对希腊童话的绞杀。
再如尼采、梵高、莫扎特、塞万提斯、荷尔德林、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潘恩……他们的孤独潦倒与身后的光荣煊赫多么不对称。在艺术和美的贡献上,他们不愧为时代的璀璨星斗,但在尘土飞扬的市街上,却蓬头垢面、步履蹒跚。结构简单的生命时时碰壁、处处蒙羞,就像梵高那只天真的缠纱布的耳朵……在现实的诡谲、龃龉面前,美和才情竟招致了那么多的敌视,颠沛流离,格格不入,永远过着异乡人的生活……其寿命一般很短,不及常人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当莫扎特的《安魂曲》响彻全世界的时候,人们不是为其“尸骨何在”吵得面红耳赤么?
实在忍不住了,有人愤愤说:人类只会分享天才,却从不保护天才。这让人沮丧,但并不让人绝望。因为,真正的艺术从来即排斥舒适的,苦难,尤其精神苦难早已成了天才生涯中必不可少的剧情和元素——即使这苦难超出了肉体的承载极限。一旦肉体陷于舒适,便是灵魂被出卖之时。
尼采曾概括自己的生命行踪:“像一缕青烟,去把寒冷的天空寻求……”(《最孤独者》)是啊,寻求……在寒冷中升入更大的冷,如扶摇直上的蝴蝶……直到躯体被冻僵,覆上天国的雪花。
仰望星空时,我常有这般感觉:它们,那些明澈的星子,分别会是谁呢?尼采?梵高?莫扎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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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有言:“只要你是简单的,这世界就是简单的。”
这不愧为一个令人鼓舞的说法,仿佛说:只要你是蝴蝶,世界即花园。
对实用者而言,它过于诗意和超验了,或视为一个唯心主义语言花瓶。
这花瓶却极宝贵,因为它亮出了信仰的根蒂:信仰就是愿意信仰,简单就是宁肯简单,美就是选择了美……还有什么可争论的呢?一切那么干净、彻底。我想起基督徒的一句话:上帝只为爱上帝的人而在。
美的生命皆以简著称,其载体像易碎的花瓶,质地纯粹,结构简单,不捆绑任何利益……它无力自卫,唯一的力量就是心,就是灵魂的光与热。
毁一只花瓶是极容易的,连一群苍蝇都做得到,但要将美性从世上抹掉,却是任何技术都完不成的。
因为更多更鲜的花是植在“蝴蝶—艺术家”心中的。谁能将它拔出拔光呢?
如此而已。
1996年11月
(二十六)女性气质
1
战争中,最美丽和宝贵的女性气质是什么?
坚毅、决绝、忠诚、牺牲的勇气?不,不仅仅。因为男人同样有,更应该有。看苏联电影《这里黎明静悄悄》,姑娘们留给我的不单单这些,当下沉的李莎从沼泽中仰起脸最后一次注视太阳,当不愿拖累同伴的丽达把枪口对准自己……不,不仅仅这些,那值得她们用生命去诠释和演绎的,不仅仅这些。还有别的,更重要的。
尤·邦达列夫在散文集《瞬间》中,有一篇名为“女性气质”的短文,描述了卫国战争期间一次对女性美的感受——“我永远忘不了她那低垂在无线电台上的清秀面孔,忘不了那个营参谋长隐蔽部……我在快要入眠时,透过昏昏欲睡的迷惘,怀着一种难忍的愉快,看见她那剪得很短的、孩子式的金黄色头发周围有某种发白的光辉。”
在一片由男性躯体构筑的血火工事里,“女战士”,一幅多么神奇的剪影!一盏多么鼓舞夜色的灯!她足以让苦难和牺牲变得可以忍受,让焦土与黑雪难掩生命之春的勃发,让激战前的搂枪少年不再因恐惧和迷惘而大睁着双眼——从此,让他久久不能入睡的,是姑娘的羞涩,是她逼人的体温,是完全不同的异样气息,是白天她有意无意的一瞥或浅笑……在这座钢筋水泥的掩体里,她,一朵蝴蝶样的柔软,掀起了大片喧哗,像石子落在水中,像一粒芽冲进了泥土。是她,悄悄把一味粉红色的迷幻埋进那些厚实的胸膛;是她,让每个喊着“报告”受令或完命而来的人,眼神里多了一番焰火般的急切搜索……更是她,让一位受其目光送别的出征者,突然有了一份幸福的豪迈、一种惊人的战斗力、一股暗暗抱定的决心:一定把胜利带回!即使不能亲自,也要托别人捎给她……让她骄傲,或者怀念。
她安静的存在,对粗犷的生命们来说,是一种奇妙的从感官到精神的抚摩,一抹麝香般的温暖,一股芬芳与甘泉之饮……既暧昧,又纯粹。
她是大家的女神。“喀秋莎”女神!
一天黎明,不幸发生了——当3个德军俘虏被押进隐蔽所时,“我突然看见,她,无线电报务员韦罗奇卡,慢慢地,被吓呆似的,一只手扶着炮弹箱,从电台旁站起……”当其中一个献媚似的冲她笑时,“她的脸猛一哆嗦,接着,她面色苍白,咬着嘴唇走向那个俘虏,仿佛在半昏迷的状态中,她侧身解开了腰间那支‘瓦尔特’手枪的小皮套。”
一声闷响。惨叫。倒下。
“她全身颤抖……双手掐住喉咙,恨不得把自己掐死,歇斯底里地哭着,抽搐着,喊叫着,在地上打起滚来。”
作为侵略者,她清晰地认得他:该死的!一个被无情诅咒的家伙。而作为俘虏,一个无法再构成伤害的人,他却是陌生的。现在,这个陌生人遭到了袭击,即将死掉。
她骤然变了。
纤细变成了粗野,恬静变成了狂暴,小溪发作成了洪水……那枪声无情地洗劫了她的美,惊飞了她身上某种气质,也吓傻了所有对她的暗恋和憧憬。仿佛瓷瓶褪去了光芒,沦为了黯淡糙坯。
大家痛心地看到:一盏曾多么明澈的灯,正在被体内的浓烟吞噬。像一只昏迷的动物在自我肉搏。这绝非战斗,而是撕咬,是发泄,是报复。
她成了一个病人,让人怜悯的病人。她甚至有了一幅敌人的模样——那种凶悍的模样。
“此时此刻,这位苗条的、蓝眼睛的姑娘在我们面前完全成了另一副样子,这副样子无情地破坏了她以往的一种东西……从此,我们对她共同怀有的少年之恋,被一种嫌厌的怜悯情绪代替了。”
愤怒,像一股毒素,会顷刻间冲溃一个女人的仪容,会将光洁的脸孔拧出皱纹,让安然的额头失去端庄。
她不再是一个完美女人,不再是一名战士。战士是不会向一个手无寸铁者开枪的,她破坏了子弹的纪律,背叛了武器的纯洁性。现在,她只剩下了一种身份:复仇者。
无论再深刻的缘由,已无济于事。
“谁都不知道,1942年在哈尔科夫附近被敌人包围的时候,她曾被俘,4个德国兵强奸了她,粗暴地凌辱了她——然后侮辱性地给予自由。”
“她出于仇恨和复仇之心确信自己的行为是正义的,可是我们,在那场神圣的战争中问心无愧地拼杀过来的人,却不能原谅她。因为她向那个德国人开的一枪,击毙了自己的天真柔弱、温情和纯洁,而我们当时所需要的,正是这种理想的女人气质。”
2
理想的女人气质?
细腻、温润、母性、单纯、宁静、无辜、柔软……这是士兵邦达列夫的全部答案?
我想,不仅仅。它们仅是一种天然性征,一种哺乳气质,一种由生理焕发出的美德。这是日常和通俗意义上的气质,而非战争环境中最宝贵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