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旷世恋情和冰雪友谊,成就了多少不朽经典和大师业绩——像伊文斯卡娅之于帕斯捷尔纳克(前者即《日瓦戈医生》中女主人公的原型);像巴纳耶娃之于涅克拉索夫(后世曾这样评价:“这位善良的女性能认识到涅克拉索夫的真正价值,并对他报以缠绵的爱情,它构成了诗人愁苦生活中最明朗的一页”);像梅可夫人之于柴可夫斯基(她多年来在物质和精神上给予音乐家以双重呵护);像华伦夫人之于卢梭(前者以“妈妈”和“情人”身份,在卢梭最孤独和病弱时给了他力量、温暖和爱);像玛丽·哈斯凯勒小姐之于纪伯伦(前者为诗人的异国资助者。《泪与笑》一书的题记是:“献给M.E.H。谨将本书——我人生风暴的第一阵风,献给那高贵的灵魂——她爱清风,与风暴同行”);更有普希金组诗《在西伯利亚矿井深处》中的那些伯爵夫人,那些冰天雪地里陪丈夫服刑的妻子们,没有她们,俄国历史上就不会闪现英勇的“十二月党人”……虽然在艺术家和大师词条里,查不到这些女性的名字,但你分明觉得,在那些不朽的乐章和诗行背后,总有裙影摇曳,总有一束束柔美的发髻在绽放……这些圣母般的女性,以隐私的方式——炽热的恋情或纯净的友谊,表达着对艺术和艺术家的爱:不仅支撑起对方的生活,更予其温美的灵魂浸润、精神滋养和柔情陪护……她们的身份和意义,早已逾出了为人妻为人母的世俗格局。她们集情人、乳娘、侍女、知音、导师,集缪斯、雅典娜、维纳斯与玛丽亚的美和美德于一体。她们像神话中身披浣纱的圣女,在抒情的月光下,徐徐抖开双翼,敞开美丽的肢体和高尚的情怀,为那些艺术婴儿撑起一顶顶生命之伞……以上三组类型,代表了我对女性最美好的阅读和印象。她们是我的心跳、我的珍藏、我的家人。我像熟悉脉搏一样熟悉那些故事。我常在风轻云淡的夜晚远远地打量、思念她们。
尤其后两类女子,她们灵魂发育得更充实、丰满,对美的贡献、对男性精神的影响更深远绵长。鉴于她们对男性文明巨大的“教师”和“保姆”作用,我称之为“人类夫人”——值得男性共同纪念和仰慕的“夫人”。
正是她们,提升了女性的群体荣誉。正由于她们的生生不息,米兰·昆德拉才有底气说:“女人是男人的未来!”歌德才深情唱道:“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走!”
男人感谢她们,美感谢她们,文明感谢她们。
1999年
(三十六)艺术地穿越死
1
人何能不惧死?
是宗教虚拟的光明冲淡了血液的浓稠黑暗,还是生命天然即可漠视和消化死呢?死是什么?仅仅是丧失吗?是否应包括比“空荡”和“虚无”更积极的含义?人死后,究竟有无灵魂的景致?
死,像荒原上一株孤伶的树,想到它便望见了它,远远地,虽然有雾,有氤氲的风。
人的悲剧即在于怕死,怕得要命。否则死都不怕生又何惧?无法挣脱对“乌有”的绝望,活得贪婪却消极,干什么都觉虚,日子久了,便失魂落魄,穷得像贼。
一首劝世歌叫《潇洒走一回》,像“少女之春”的广告,很水灵很飘逸,但细想,逻辑很牵强,没啥道理,像政治课。
2
极少有真不怕死的。
却有。并非真的乐意而是真的不惧。
艺术家常涉入这类型。海明威说: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福克纳喊得更响:我拒绝人类的末日,因为人类有尊严。
靠什么?靠艺术。靠艺术对生命的极大托举。
艺术家是从不怀疑生命的。他相信生之意义即在于美的欢愉,在于对美一刻不停的搜寻、活跃与表现……肉体终有被解散的一霎,但生命代表的美和艺术却永存。美是穿越全人类、穿越时空的永恒能量。
临终的司汤达说自己:这个人——活过,爱过,写过。他骄傲而归。他赢了。他干完了一生所有漂亮的事儿。
3
一滴水是微渺的,然借大海之势,即可在无限分子的集合中保存完好,生生不息……一旦短暂的生命和无限神秘的艺术宇宙相通,在凯歌声中,人就可借永恒的指引,微笑着朝死亡过渡了:“我仍是有尊严有意义的啊!”个体飞快地消失,美代替知觉和姓名,获得了保存与延续,获得继续飞翔的力……艺术家又是最关心精神的。只有精神才能安慰精神,只有精神才能答谢生命。肉体遭毁灭,但精神不可被打败——人正是为胜利而来!正是精神赢得了这场胜利!
只要宇宙不灭,艺术就不会死,美就不会消逝——像哈雷彗星,像贝多芬交响……她穿越百年又回来了,全世界为之肃穆、欢呼。
4
只有特殊精神体质的人,才会在大自然面前落泪。
一位年老的俄罗斯画家,当一轮满月徐徐从树梢后升起时,他突然为那种壮丽与圆润、清洁与博大所惊呆了……终于,他深深跪下去。
他一定比别人多看到了什么。
是艺术,大自然最完美的艺术——他心目中的上帝,上帝也正注视着这位清洁的老人。他震撼,他敬畏,他幸福极了。这幸福几使他晕眩,他不敢抬眼,天国的光辉像雪花洒向他……他诞生了!
犹如那轮满月,艺术是个大概念,所有艺术家都把精神寄托在这个看上去近乎于“0”的载体上——因为太完美太遥远才酷似于零。可这毕竟是艺术家永恒的归宿、永恒的生命家园。他们以毕生才华参与对“0”的猜想、设计和构造。
5
死实在是休想阻挡的。《圣经》说:只因你来自尘土,就要回归尘土。
怀抱艺术的人,他们的回归情景是——他们回去了呵,他们同时带回一切至美,一切崇高伟大一切生命的音响,一切色彩……他们获救了。摆脱了时间的潮流在品都斯山顶上飘荡……(席勒《诗选》。品都斯山,希腊山名,阿波罗和缪斯的山)1994年5月
(三十七)某一夜晚
当时,你正躲在一间没有暖气的公寓里写作。灯突然熄了,没一丝预兆。
你陷在圈椅里,承受这突如其来的伤害,恍若被暗器击落的蝙蝠,惶恐而沮丧。
从窗子望出去,风雨涂改了天地,停电的街区像一艘黑魆魆的沉船飘曳在深海峡谷中,没有方向,没有根基,没有光亮……钢窗,发出风琴的欷歔声。
你蓦地一惊:自己竟是孤独的!风雨阻断了所有进出的道路,你已被黑夜铐住。或者说,你是被流放在这儿的。仿佛一粒萤虫被投进黑冷的玻璃罩,冲不出,撞不开,划不出痕迹,带着自生自灭的宿命……一股孤立无援的痛楚和悲哀愈演愈烈,像巨大的喘息的舌头紧紧箍缚着你,挤压着,榨噬着,力道越来越大,分泌着野性和刑罚——你的体力你的意志连同昔日的傲慢即要散架了。
你的感情开始悲愤地寻找什么。
渴望陪伴、怜惜、安慰,甚至抚摩。渴望生命中真正的同类,彼此的珍重、关切、响应,患难相扶的忠诚……你惶惑地乞盼着一记敲门声——那个仿佛走错了门的不速之客。不管他是谁,不管现实中关系如何,哪怕只是个贼,只要其绝不含糊地留下来——你会以多么大的惊喜和笨拙的热情来款待他!你会忐忑不安,觉得欠人家太多,你心存感激并发誓报答。
你还奢望电话的震铃。当一缕真实的声音奇迹般炸响(你的耳朵简直要感动掉了),粗鲁也好温柔也好,一个冲动,一个问候,一个表白,哪怕一场毫无意义的闲扯或激烈争执。
可没有,你实在想不起谁会有如此的灵犀感应到自己。没有,一个也没有。昔日那些匆忙结下的情义、缘分、知遇,只是一片模糊的形迹可疑的风景。
不能,你不能指望别人太多,这不公平。人家有老婆孩子,或身边正躺着爱情,都甜美地入梦了。当然有醒着的,可人家正忙着处理白天剩下的事,每一件都比你要紧得多。凭什么呀,凭什么无理地勒索人家?
该羞愧的是你,你奢侈、荒谬又混乱的感情,你轻狂的胡思乱想。你的世界与别人无关。你不该责怨哪一个他或她。
就这样枯坐着,脑子一片空白。一种淡淡的苦艾的气息,像墙壁结实地包围你。
后来,也是晚上,一位朋友来闲坐。我无意中扯起那次停电后的“遭遇”。沉默半晌,末了,她仿佛下决心似的说——你错了。那个夜,我的境况和你一样糟,糟透了……从我的晾台可一直望见这儿。或许,是被动荡的雨声绑架了,心理异常脆弱、迷乱、不可理喻。整个晚上我都在想象一个人,无法自控……远远地,我感受到他的存在,他牢笼里的气息,他的黑暗与挣扎,我陷了进去,成了那牢笼里的另一只野兽……但我几乎断定,他决不会想到我……我真是太熟悉他了,就像熟悉自己的一件收藏。他太自负太习惯漠视了,对邻近的东西从来不屑一顾……他只怜悯自己,他所有的失落都只是自恋而已,他只是他一个人的情人或情敌……这样想着想着我就哭了,如果,能有一点点不被忽略和轻视的自信,如果找到一点点说服自己的理由,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拨一个电话,哪怕只说一句:我很孤独。可我一丝冒险的勇气都没有,没有,因为他从未给过我啊,哪怕极小的暗示……我一次次拿起话筒又放下,我的尊严或者说虚荣制止了我。我得感谢这虚荣,它像爱人一样忠实地保护着我,使自己不致受伤……事实上我是对的,他果然没想到我……我怔住,仿佛被催眠了。
我望着窗外。不错,从这儿可以一直看见她的街区。
他真是很自私很吝啬啊……她幽幽叹道,像数落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我醒了,满脸羞愧。
她平静地盯住这个男人,露出一丝柔情,摇摇头:这是缘分,没办法的,忘了吧,忘了刚才的事吧,我真是太冲动了。
她苦笑着起身。
我明白,她要告辞了,她已把刚才的自己给换掉了。而生活,又要原路返回了。仅此而已。
1994年
(三十八)向爱人坦白
若一个男人称“我只对自己的太太有欲望”,我认定完全在撒谎;若他说“我只爱过我的妻子”,我觉得可能在撒谎;若他说“我正爱着我的妻子”,我觉得这大概是实话。
为什么呢?因为他指认了时间,把爱情留在了“现在”区间里,既没包揽过去,也未透支将来。前者之所以显得不诚实,是因他不敢承认爱的阶段性,且试图掩盖爱和欲并非一回事之真相。
就体积而言,欲比爱要大得多,更粗犷,更野性。欲是一种漫无边际的东西,它无规则、无秩序,像一团氤氲,弥漫、飘忽、发散,无法收集和测量。它暗自汹涌,却悄然无声,不露痕迹和征兆,且有瞬间、即兴、随意等特征。比如我们每天都会对那些体貌美好的异性产生遐想:大街上走的,电影电视上的,舞台、海报、网络上的,有名无名、有实无实的……我们内心的深穴里,她们都曾掀起风暴,甚至扮演过令人吃惊的角色,激栗和满足过我们的生理。
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好色,犹如身体的内分泌,不受理性和逻辑支配,谁也控制不了。国外不少机构对男人的性幻想频率做调查,结果不一,有说日均8—10次,有称几十乃至百余次,总之,“想入非非”之活跃令人咋舌,这就是我们的真相。
即使说出来,这也不算什么“核泄漏”,既不该引发对自身的厌恶和鄙视,亦不应导致妻子或恋人的憎恨。同样,上帝也把平等的权利赠给了女人,她们亦可尽情地自由想象。不同的是,女人的心扉通常是上锁的,比男人更幽秘、严实,不像男人那么赤裸。
爱则不同了。如果说,欲的状态是潜伏、杂芜、浑浊、恣肆的,那爱则鲜明、具体、严格、清晰得多。在某个人生周期里,爱的投注对象是唯一的,它要求确指,要求专注和聚精会神,一个人不能同时——平行地爱着多个异性。人生可有多场次的爱,甚至不停地爱,但在某个时期,爱只向一个人输出。
如此,疑问即来了:既然欲与爱是两股独立势力,难以使之“同位化”,那么,欲是否必然会伤害爱?欲的存在是否对爱本身构成不忠?
虽然在智者眼里,这是庸人自扰、左右手打架,但在经验事实上,此忧非赘。我们的伦理文化和生活美学中,一直存在“扬爱抑欲”的情形:夸大欲之危害,抱着向爱献媚的态度——故意掩盖欲之存在,贬低它的价值。作为一个懂生命又不虚伪的人,你须先承认爱与欲乃人生地图上两股独立的河流(尽管双方时有交汇,尽管我们想使之合一的愿望多么强烈),只有如实地甄别其属性,承认双方的合理,你才可能安抚好它们,使之并行不悖地自然畅行,否则,即出现一条河冲溃另一条河的险情,导致相互争道、倾轧和诋毁的洪灾。比如为一时欲念而颠覆旧有的爱情河床(婚姻),比如把爱仅视为欲的合法载体和泄洪之渠……许多人生危机和事故即这样酿就的。
所以,区分并善待爱与欲,对人生极为重要,不仅可帮我们安置好欲望,不致泛滥而损伤爱情,亦可避免那种以爱情或婚姻名义杀死人欲的“专制爱情”的产生。
根据人性事实,任何一个生理成熟的人都不可能只对一个异性有欲,这和爱情质量及牢固程度没关系,更不能以此鉴定爱之真伪。爱是一种现实的演绎,它有丰富而翔实的内容(比如肉体结合、婚姻、子女、财产、家庭细节等),而欲的多数状态是空洞和无实的,属一种梦游和虚构,其现实效力近乎于零,所以,它的危害性不应被夸大,更不该被诉诸道德法庭,作为背叛爱和婚姻的证据。
任何一个异性的特征都无法和我们少年时代关于“爱人”的全部构想相吻合,因为对方只是一个,而我们最初的朦胧之爱,无不冲着一个神秘的集合去的,属于对整个异性世界的热望和憧憬。从发生学的角度看,情欲的输出对象从来即模糊的:广义上讲,它是我们献给所有异性的一份伟大礼物,爱的原始本质即一种“我爱天下男人”“我爱天下女人”的心绪冲动;具体而言,它是我们献给某种异性类型的礼物,即常说的择偶标准——从很早时候起,我们就开始酝酿、密谋、埋伏,让心吐出缕缕的丝来,结成一张焦渴的网,只待嫌疑人出现……那么,现实中的爱又如何解释呢?
答案是:对异性集合的爱转化为了对一个人的爱。你说你深爱某个人,说明你有那样的转化能力,你实现了那种转化,幸运地找到了“替代品”,但并不意味着你告别了对异性集合的原始爱慕,那冲动还在,只是冬眠了。
我们常陷入一种误区:以为某个人才是我们的绝对至爱,乃不可替代、别无选择的归宿。其实,世上没有唯一性的天然,也没有命定的排他性的必然,你选择了他(她),仅仅因为其生物特征和精神轮廓基本符合你的理想类别,满足了你的幻觉和意境,而恰好你也适合对方,于是,双方同意“接轨”(相爱)。但这是人工接轨,并非天设地造,世上没有人是为另一个人准备的。
情欲幻想适用于每一个人。无论你的现实之爱多么灼热和深挚,无论斯人再优秀,也无法囊括异性偶像的全部特征,满足你潜在的所有奢望,尤其你变幻莫测的好奇心和想象力……在内心的雨林深处,那股对异性集合的原始情欲始终在场,它像活跃的温泉,炙烫着你的神经,鼓舞着你对生存的贪恋和痴迷。
所以,幻想即成必然。每个人潜意识里都有一份隐秘的“别爱”——对另者(第三者)的迷恋。更多时候,他(她)是一个并不存在的诗意客体,一个莫须有的美好幻象——如同人类对“外星人”的态度。虽是南柯一梦,其美学功能却是巨大的,它像一个振荡器,时时激励和搅拌着我们的血液与体温,让我们更加贪生,并对新异的生活说“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