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年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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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散文辑(16)

大伙改了口味,不愿再从事严肃思考或抚摩什么苦难,太累,太抽象,一代代新人恋上了感官,迷上了娱乐和调侃——这该叫甜心哲学或享乐主义罢。老普不再像英雄那样被传颂,他的事很少被提及,偶尔在极冷僻的书中遇见,也权作一件古董、一桩小幽默,甚至有瞎编和危言耸听之嫌。

总之,一切都远去了,一切又都回来了。

那些曾被视为荒谬的、反动的、斗争中被打碎的——又被时间捡回来了,被重新整合,组成新的权威和秩序。而那些发生过的,看上去好像从未发生。或者说,白发生了。

在这个彻底松弛的时代,老普成了一堆破烂。孩子们贪婪地享受火带来的美食,却只会感激火柴盒。

兀鹫呢?有人关心起下岗人员来。

可以肯定,它不会再做高加索狱卒了。伙食单调不说,陪这个冥顽不化的活死人太没劲,做个业余“普学家”也没意思。下海得了,凭一身武艺何愁谋不到肥差,比如给富豪看家护院做个保镖啥的,趁机也可以会会别的兀鹫,长长见识谈谈恋爱……兀鹫的前途可谓光明得很。

最后,最后的结局是——由于兀鹫失踪,老普得不到惩罚,而新肝脏本色不变,源源不断地生长,愈积愈多,渐渐超过了体重。

终于,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高加索附近的农民发现,可怜的老普竟活活给硕大如山的肝脏——累死了。

这是神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有史以来最大的悲剧诞生了,比西西弗斯神话惨烈得多。

1996年

(三十三)来自云层的声音

来自云层的声音——读茨威格《巫山云》与《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

是的,你隐隐动容。为世上竟有这样晶莹的女子这样奋然不顾的爱情。像一枚沾满露珠的草叶,在孤寂至深的夜里,在快意的风中,你被吹拂得如此厉害,被压迫得喘不过气,只觉肌肤的沁凉和眩晕的颤栗。

你被一个女人的故事击溃,溃不成军。动情使得你肩头发抖——不能自持的痉挛的冷。你天生喜欢这样,喜欢被激情夺去理智的感受,尤其被美丽的女子夺去。或者说,因为你心底有了爱,你爱上了她,那个爱得绝望的女人,那个不会再爱上别人的女人。这无关紧要,你将重构小说的秩序,把最佳的位子留给自己,然后走进她的视野……那时,你仍愿当一名作家,但你疯狂的写作只是写情书罢了。

你觉得配得上女人的情。除了友谊,更要爱她、呵护她,不辜负她。

一切只是感动太深的缘故,你心想。感动即幸福,这是你成年后的第一个经验。

这入冬以来的第一本书,竟使潦草的心境全变了。

现实的光线一下子熄灭。台前陡然亮了一盏女性光泽的灯,柠檬的温情沐浴着男人枯瘦的思绪。你忽涌起一股欲望,一种想紧紧握住什么或被握紧的欲望。你不再冷,体内的冰块被鸟喙一粒粒敲碎、叼走。脸上的郁肿正在消散。你获得了一个信号、一种暗示和鼓舞,你觉得一桩伟大的爱情等着你,在远方一棵菩提树下。那树为等你险些老了,你决定立即上路,你觉得生涯中即要增添什么,煤块、干柴或一匹栗色的威马,你想燃烧几要燃烧真的燃烧……你不再冷。女人是男人的未来。

当曙色舔透窗玻璃,你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脸庞微微发烫,你看清了一夜的凌乱和冲动:那急于诉说的对一例美好故事的亲近和热望。怎会不感激这一切呢?感激生命中一次被感动的机会,这机会稍懈即逝,又非每天每月都有。像个不知羞耻的孩子,你谦卑地跪俯下去,朝那位令人尊敬又想往的女人,噙含热泪……永生永世的女子,吸引写作又挽救写作的女子啊。你宁信这是生活对你的奖励,答谢一个敏感、忧郁、喜欢浪漫与幻想的青年长久以来为寻求美的精神所领受的一切——鲜为人知的写作和隐居理想的清苦。

无论是谁,面对这样一部书,倘若骄矜地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该多么可憎、滑稽而令人鄙视呵。没有比这更大的虚伪了:一个吝啬的坚持不流泪的家伙!稻草人、空心人的悲哀!

你相信自己从不会这样。

没有激情的生命黯淡无光。

一个把爱紧紧捂在胸前的女人永远受人尊敬。不管她的爱里有多少盲目和悖理,至少在我这儿,会把鲜花和最纯洁的声誉献给她。因为她决意已断,身心并赴,接下来只听命激情的安排。没有错,这样的生命永远是对的。她决定了,她打定主意要做一件永不后悔的事,即使在聪明者看来只是不幸和悲剧。她不逃走。

爱本身即奇迹,猝不及防的奇迹,爱是不讲理、不计算的。爱是身孕,是暴风眼中的产床,是被流弹一瞬间击中、倒下,是不可逆转、无法预卜的事……她感动了,她被自己的想法感动了:来自理想的遭遇正深深满足着我,打击我的力量就是我的力量!

可一生中真正值得收藏和怀念的,除了那激情迸溅的痛苦和欢乐,又有什么呢?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足以和整个一生相媲美。

无私无畏的生命。

感谢斯蒂芬·茨威格——把这样的女子介绍给我们。

帮助了艺术,也帮助了人生。

读一本好书,能时时被感动,被那些真正优秀、堪称不朽的角色和心灵深深吸引。沉溺其中,你会体验出从未有过的神秘欢愉:与主人公无声邂逅,彼此暗暗吃惊,从陌生、留言到相爱……你深情地遥指:那就是我!那个与自己多么相似的人!

梦是假的,梦中的快乐却是真的、刻骨铭心。此乃人生多大的幸事啊,给那些神情呆板、心如死灰的生活陡添了多大的刺激、参照和鼓舞,像阴晦的天窗豁然跃出一枚金币般的星灿,借意念的闪光,你捕捉到了新生活的谕示、召唤、通往理想的绳梯……终于可以对生活说:没有白爱你一场啊!

然而,像“被感动”这样的事,亦非每个人都能轻易获得,而与一种敏感、深情、专注且富饶的精神体质有关。信仰就是愿意信仰,感动即愿意被感动,这只对素有心理准备和美的打算、勇于热爱并习惯付出的人才可能。一个麻木、迟钝、缺少情谊、在死水般的生活中惰性如铁的人,无论如何难以达及。他太杂芜太不净,太惯于“不懂这不懂那”和粗鲁的漠视了。

他不太警惕!美无法惊悸他。爱无法折磨他。再大的雨也淋不湿他。

人不能靠拒绝诱惑以求平安,人要时刻准备被吸引,被身边的某个动静和角落的某个影子。赫西俄德说:“你要注意来自云层上的鹤的叫声……”

1994年12月

(三十四)初恋:献给伟大的陌生人

人或许一生没有婚姻,也没遇到真正的爱情,但一定有初恋。

“初”的滋味刻骨铭心,正像处子最隐秘的破裂和疼痛,她只被允许怒放一次,闪电只从她身上划过一次,瞬间即永远。所以,初恋在人生中有“史”的意义。

与爱情、婚姻等事实相比,初恋更像一个仪式,她竖起了一道月亮门,一眨眼,少男少女即隐入花枝颤动的伊甸园。

初恋务虚至极,故多无果。犹如石榴树上红艳似火的谎花,她们早早地绽开了,比坐果的花都要提前,灼热、激烈、疯狂,喷粉吐蕊,她们如痴如醉、奋不顾身。

初恋最诗意、最醒目、最难忘,因为“初”。

她可以表白,追求互动与合作;亦可守口如瓶,静悄悄地内燃。

在原理上,初恋和追星族的“情感投标”大体一致。很大程度上,她不属于某个具体的谁,更像一个少男少女献给整个异性世界的一份厚礼,一次勇敢而羞涩的“对外开放”。尤其在暗恋者身上,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多年后,竟把对方给忘了,面孔都模糊了,记住的,只是有人曾来过……有个“丢手绢”的童戏:小孩子围成一圈,不许回头,一人持手绢绕圈跑,相中谁便趁之不备丢其后,再绕回时,对方若未察,便被捉……初恋情景又何尝不如此呢?因为手上有一份礼物,接下来,你最迫不及待的就是将其送出去,脑海里盘旋着一个声音:“送出去,我要送出去……”所有心力都被这个念头召唤着、驱使着,更折磨着。至于送给谁反而不重要,一如儿歌里所唱:“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握握手呀敬个礼……再见!”再见,既是故事的结局,也是游戏的初衷——一个隐蔽的骗过了所有人的初衷。

一个人早就暗暗存了渴望,心胸被一股东西涨得满满的,快要溢了,像产妇的乳汁,无论如何,无论什么方式,她都要放它出来,否则即不舒服,会酿成淤肿和内伤。

实际上,无论单恋还是相恋,初恋都更像是一个人的风暴、一个人的篝火。她的心路和程序,始终按梦中方式来布局、来行走。至于那个人,只是个模特、一具梦幻客体、一个朦胧化身——如同追星,追的不是人,是星,是光芒中的虚拟之人,是被你赋予了无数想象和附加值的人。其唯一作用即煽动你的体温、热浪与颤栗,激发你对更远、更无限事物的憧憬。说白了,他(她)是来帮忙的,来帮你燃烧,来接收你那份急着送出的礼物。就像婴儿,是在帮女人的忙,帮她兑现母爱,消耗掉那些乳汁。

所以说,初恋消费的并非实体,而是偶像。他(她)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她)像——像你想要的某个人、某类人。

伟大的陌生人!

那是一张永远冲不清晰的底片。他(她)没有名字,只有性别和神秘的光晕。他(她)没有正面,仅剩背影和雾中的轮廓……你们根本不相识,在这个世界上,你们从未相遇。

你说你见过他(她)了,那一定是梦里。

你说你找到他(她)了,那一定是替身。

或许,30岁以后,我们才可能懂得和个体有关的爱情。此前,我们只是在练习爱情,虽然不懂,但我们必须让爱开始。

因为春天来了,花必须开。

1998年

(三十五)人类夫人

我以为,世上有三种最让男人倾心和膜拜的女子。

一类属天姿型,所谓“初发芙蓉”“梨花带雨”是也。天然之色,仿佛一件精美绝伦的瓷品:冰肌玉骨,晶莹剔透,浑身灵气,清澈摄人,又未被俗风醺染,不矫情,不造作——技艺之高疑为上帝之手;又如雨后的秋水柳烟:波光粼粼,体态荡漾,令人心旷神怡,风情万种却清白无辜……美到极致即神圣,透过她们,我们触摸到“天仙”一词的含义。这种美的到来,可谓对人间苦难和尘世枯燥的一种恩赐、一种抚恤和犒赏,近乎“公共福利”。她激起人心底的一股温柔之怜、一股向善向美的愿望,激起艺术的灵感和舞步,激起男人的刚性和英雄价值观……此般尤物,不仅让异性面热耳酣,女人也为之心跳。哪怕远远瞥上一眼,也会情不自禁感叹世界的美好,同时也让观者心生自卑,不敢挨得太近……《庄子·齐物论》云:“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古往今来的美人多属此列,东土有西施、虞姬、“二乔”、绿珠、柳姬、碧玉、张丽华、红拂女、卫子夫、杨玉环、陈圆圆……西域如海伦、普希金夫人娜塔利娅、歌德的“小心肝”贝蒂纳,好莱坞影星费雯·丽、英格丽·褒曼、伊丽莎白·泰勒、玛丽莲·梦露等。

但她们的生命履历大多停留在天姿上,停留在世人对色的憧憬和纯真记忆中。她们贡献了美,但这美是模糊、缥缈且格式化的,差异性并不大,主体性也常被忽略。她们虽在自然美学上掳掠了世人目光,但缺乏个体的文化含量,更少社会学的意义,所以当文学对其描述时,很容易淡化真实的个体,往往采取集体捏合的手法,将之景观化、风物化、群像化——仿佛针对的不是个人,而是一群婀娜的蝴蝶、大自然舞台上的模特。比如“沉鱼落雁”“羞花闭月”“环肥燕瘦”“秦淮八艳”等典故,作为纪念方式,这不免显得轻浮、粗陋。

国色天香,愉悦的是人的生理,营养的是人的视觉。

另一类为偶像型。除了物理之美,她们还对女性的精神美学作出了贡献。

比起前者,她们在容颜上丝毫不逊,但由于后天的生命光芒,尤其才智上的亮点,使之有了强烈的个体性和偶像特征——仅以姿色来称呼、记忆对方,已显得不足和不敬了。除了美的赞誉,更有社会、艺术、人格的评价。花容,仅被充作一抹音乐般的背景,于其生命而言,算锦上添花罢了。她们的精神、气质、才学、性情、生命行为,在自己的时代极为耀眼。其生命桃花,在公共空间绽放得那么饱满、灿烂、绚丽,那么富有象征性和感染力,乃至给一个时代的文明添加了女性的内涵,涂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和红粉……最终,史册以详细而生动的“个”的档案方式录取了她们。由于后天的优秀,其生涯故事也多和某些丰碑人物、与历史的优美章节维系在一起,诞生了许多佳话。也就是说,美和美德,清丽的天姿和雅致的人生,花容月貌和兰心蕙质,将她们引渡向了完美——这样的美堪称奇迹,堪称一项“女性成就”。我们可开出一长串这样的名单:班婕妤、卓文君、蔡文姬、王昭君、步非烟、薛涛、李清照、柳如是、宋氏姐妹、林徽因、苏菲娅、邓肯、阿赫玛托娃、阿伦特……她们养眼,更养心。

如果说前者如珍稀花卉——散发着魔幻的颜色和奇香,后者则像琥珀、玛瑙、珍珠——靠天资、才情和光阴结晶而成,既有上苍的垂怜,更靠自身的修为。前者为自然成就,属材质之美;后者为人生业绩,属作品之美。尤其古代,前者似乎专为竞拍和角斗场而设,乃男性政治和权力世界的配套资源,属诸侯王公争揽的名胜风景——而且,对之的宠爱和染指并不需要太严格的机遇和资识,谁强大谁称霸即能占有(因海伦、陈圆圆引发的战争,由褒姒、妲己招致的误国,如貂蝉、西施、花蕊夫人等战利品般的频频易手,都印证着这点)。而后者不同,她们的生命品格、美学价值、心灵风光,只凭特殊的精神纽带和艺术缘分进入了少量异性的私人空间,为他们见证和爱慕,在坊间引起轰动和竞争——就像那些退出市面的艺术极品,只为少数隐秘的精神领地所收藏。至于后世和大众对她们的消费,已是观众或读者式的审美消费了,既非权力和商业消费,亦非实体的爱情和世俗消费。

文人笔下,前者常被唤作天使,后者则被誉为女神。天使被收入了自然风情画卷,女神则作为独立条目进入了艺术辞典。

另外,还有一类与时代广场无缘的女子,她们的身份更民间、更在野,生存也更低调、更安静,但其爱情和美德却促成了一个伟大男性的分娩,她们的私人事迹,赢得了后世无数感动、尊敬和怀念。

我称之为“乳娘型”或“圣女型”。

只需进图书馆翻翻即发现,多少曲名和乐谱的献辞中都藏着一位女性的名字?多少巨著的扉页上都镌有“献给某某夫人”的字样?对作者们来说,那些女性就像伟大而圣洁的容器,值得自己把才华、爱情、友谊、生涯甚至坟墓——一并投放进去。她们不仅是温柔之乡,更是精神港湾和灵魂家园。就像卢梭在描述华伦夫人时所说:“我完全成了她的作品,成了她的孩子。”而叶芝在缅怀格雷戈尔夫人时也写道:“对于我,她是母亲、姐姐、兄弟、朋友,没有她我就无法认识这个世界——她为我动摇的思想带来了一种坚定的高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