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殿主传你。”练武场下一人俯身一躬,高声道。
练武场上的剑光骤然停止,只见一人收剑立于场的一角,仿佛一只孤傲的苍鹰。
方才漫天缭乱的银线已不见。
他的头顶是蔚蓝的天。
他的身后是无垠的地。
只有他额角的汗珠在闪烁。
汗已浸湿了他的背心。
他把所有的疑虑、困惑和痛苦都系于剑上,以为只要努力挥剑,就可以忘却一切。
可是漫天剑花翻出的刺眼银线,却正似他为自己编织的天罗密网,反将自己网在里面。
他的剑法愈纯熟,他的痛苦就愈深。
离那一天越来越近了。
自己这十八年的生命,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可为什么当它如此邻近时,自己心底却愈加害怕起来。
剑无情,人有情。
但是复仇之人是不可以有情的。
“义父。”解星恨倾身一福,没有抬头看高台上的人。
“赴桃花谷,杀张菁。”石椅中的人双唇微启,只送出七个字。
“得令。”解星恨还是一贯地简洁回答。
但这次,他却没有马上回身而去,而是站在原地,似有话要说。
仇雠却先开了口:“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的仇人是谁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她就是你的仇人之一。”他的眼里露出了凶狠的光芒,在昏暗的大厅里看来,像是藏在丛林里的野兽的眼睛,只看他苍白的嘴唇又动了起来:“她就是当年杀死你父母的其中一人。”
“我父母是在哪里被杀死的?”解星恨竟然抬起了头,双眼直视着仇雠。他的眼神冷漠,读不出里面有任何感情。
仇雠颈间的青筋抽动了一下。
他已觉察到了他的变化。
解星恨从来都没有如此斗胆地直视过他的眼睛。
然而他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悲愤,没有怀疑,没有期待。
他只是抛出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似只是关乎别人的。
但他问的,却是关乎自己的问题。
“雪山。雪山之战,殿里无人不晓。”他还是回答了他。
“殿外呢?武林中呢?”解星恨追问道,脸部却没有丝毫的变化。
他早已学会了如何控制表情。
“呵,要是武林中人人皆知,那你也不必为这一仇等了十八年了。”仇雠冷笑,接着道:“我一向以为你悟性是极高的,看来我是高估你了。”
他冷冷地看着解星恨。
解星恨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但他的心已经痉挛得喘不过气来了。
“武林里的那些鼠犬之辈,随便编点故事你就信了?”仇雠的声音有些激动,他冰冷的眼神似有火星在窜。可是他说完这句话后却深深地咽了一口唾。
他的喉咙现在干涩极了。
他似乎说了太多。
这些年来他能瞒得天衣无缝,就因为他向来说的很少。
言多必失。
他今天实在说的太多了。
但是他马上抚平了声调,又换上了平静的口气,道“你今天有点奇怪。”
“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你别忘了这十八年我对你的栽培。”
他叹了一口气,眼神看向解星恨身后的石门。石门没有完全掩上,门缝里射进来一束细弱的光。
“若不是为了报答你父亲的恩情,我也不必建这仇皇殿。不必活在这寒冷的地方。”他的声音依旧低沉,现在听来却似有几分的柔情。“你已杀,和将要杀的人,都是当年参与雪山之战的人,或是他们的后代。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你自己。”
他今天实在说了太多。
他的喉咙越来越干涩,他已越来越不想说话。
“你可以辜负我,但你最好不要辜负你的父亲。”
“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这是仇雠对解星恨说的最后两句话。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
他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痛苦。
这是他最厌恶的一句话。
是他死也不愿承认的一句话。
他虽不愿承认,但他却可以说。
他虽面露苦色,但却有面具能盖住一切。
解星恨的心抽搐地更厉害。
父亲,这在他心底埋藏了十八年的称谓,他怎么忍心辜负?
武林中的人的确是擅长编故事的。
他怎能听风就是风,听雨便是雨?
可仇雠为什么要撕下那页书?
也许——
也许他只是悲愤有人竟如此歪曲真相。
这是可以理解的,无论换做谁,若是自己被歪曲了,都是难以接受的。
他也见过谢英华是什么样的人不是么。
他说的,就一定是真的?
他记下的,就也一定是真的?
也许他搜集到的那些武林密事,本就是凭空杜撰的;各大门派之所以畏惧他,也只是怕他造谣生事,而不是真的因为他知道了他们的秘密。
是啊,有时谣言,本就比真相更易入人心。
说的人多了,信的人就多了;信的人多了,谣言就成了真的。
所以他才会一气之下撕下了那一页。
你可以辜负我,但你最好不要辜负你的父亲。
十八年前的救命之恩,十八年来的养育之恩。更别说他对他的精心栽培:给他最好的武器,给他最好的秘籍,给他最好的老师……
他又怎能辜负他?
他早已成了自己的半个父亲。
若是没有他,自己又怎能活到现在?
解星恨抽搐的心终于一点点松释下来。
他的心底有了一丝愧疚之意,方才直视着仇雠的眼神,又低垂了下来。
仇雠注意到了他的变化。
他扭曲的面容也终于放松下来。
他的目光还落在那石门外射进的光线里。
“进来。”忽听他沉声道,声音沿着厚重的石壁迅速传播,一时竟充斥了整个大厅,幽幽回荡。
白色的光线里,一抹明黄一闪而过。
片刻后,门口才出现了一个人影。
一个瑟缩着的身影。
解星恨的心头触动了一下。
不用回头,他便已知道是谁。
仇心柳慢慢挪着步子来到大厅里,头低低地垂着,像是做错了事情一般。
“爹爹……解星恨去桃花谷……我、我也去。”她嗫嗫嚅嚅地吐出了自己小小的请求。
仇雠方才一直挺着背坐在石椅里,忽而朝后一靠,整个人像是彻底放松了,只随便丢了一句“随你便,要是缺胳膊断腿的别怨我”,便伸手拿起了椅侧的书翻阅起来。
仇心柳的眼里已盈满了泪水。
解星恨看着她盈满泪的双眸,心头像是有无数根银针在扎。
仇雠忽然合上书本,又直起背来,道:“忘说一事。张菁素以诡计多端著称,此行我会派上铁面人助你,他应该已在殿外等候了。”
是你,不是你们。
仇心柳的眼泪终于再也含不住,吧嗒吧嗒地砸落下来。
她哭得那么伤心,比秋雨还要凄婉。
仇雠却似全然没有听见。
“轰——”石椅右后侧的的石门开了。
一袭胭红夺门而出,飞快地奔向阶下的泪人儿。
“夫君,我知道江湖路险,你是怕她出事,可是柳儿年纪也不小了,既然她这般爱好武艺,为何不让她出去锻炼锻炼呢?”雩姬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眼里满是心疼。
沉默。
久而台上传来一句“去吧”。仇雠的脸上满是不耐烦,可是他极力稳住语气,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像是一位慈父。
他脸上的不耐烦,别人是永远看不见的。
他们所能看见的,只是一张面具。
一张永远不会变化的面具。
雩姬紧锁的黛眉终于舒展开来,她的眼里含着笑,轻轻抚了抚女儿的细长的乌发,柔声道:“爹爹都同意了,还不去准备?”
仇心柳的泪水终于也止住了。
“谢谢娘……谢谢爹爹……”她哽咽道,右手还在擦着脸上的泪。
一张秀气的小脸,现在却像一只小花猫。
脂粉涂得到处都是。
“瞧这小花脸,快回去重新起妆吧。”雩姬看着女儿可爱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出去前来后院找我一下,娘给你们做个护身符。”雩姬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
仇心柳只应诺着,便慌忙低着头往门口跑去。
解星恨道了一句“义母保重”,也大步向门外走去。
雩姬回头看了一眼仇雠,眼神有些复杂。
“夫君,你就不能对柳儿温柔一些吗?”她的语气有些责怪,却更是带着恳求。
“雩姬,你也不懂我的心么?我自然是希望女儿不要涉险的,可是好言好语地相劝,她这性子听得进去吗?”仇雠和雩姬说话时竟像变了个人似的,声音浑厚却并不坚硬,反倒是带着许多柔情。
雩姬深深地看了一眼他,轻轻叹了口气。
是啊,他也是为了女儿的好。
倒是自己,反倒是太宠她了。
他有他的良苦用心。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满是感激。
夫君永远不会错的。
只这一回,只再纵容这最后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