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皮的书。
仇心柳小心地从床板下拾起这本书。
爹爹走得仓促,还未来得及将书锁进柜子里。
亦或是……爹爹还未读完。
还没有读完的东西,依旧是别人的秘密。
所以仇雠也尚不把它锁进柜里。
只有等他读完了,完全都变成了他自己的秘密之后,他才会为它上锁。
上很多锁。
屋内没有窗,只从开启的石门里露出一缝的光。
可是仇心柳并不需要很多光。
这是间太小的屋子。
即使没有光,摸着也能找到她要的东西。
可这石缝里射进来的光,却十分明亮。
仇心柳能看见书的蓝色封皮。
如果没有这束光,她一定会立刻出去,把书拿给他。
可是有了这束光,她就不由自主地翻开了封面。
“我记得是在……”她喃喃自语道。
书页有些泛黄,也很松脆,一不小心就会撕坏。
仇心柳翻得小心翼翼。
就是这里!
她激动地用右手指在“解星恨”那三个字上,一双美丽的眸子射着光。
这便是他们上回停下的地方。
“仇雠养子解星恨实为江无缺之子。江无缺于乙丑年正月初一失踪,未见尸首,疑在仇皇殿。同日,有人见仇雠于雪山抱回一子。无人知仇雠来历,只一夜间崛起一仇皇殿。但据其多年来行事处世,不择手段,毒辣至极,恐江无缺确为其所杀,而其抱回婴孩则另有目的。”
仇心柳的手一软,书从手中滑落。
她快连站都站不住了,只觉得腿也仿佛软去。
可是她却使出最大的力气,接住了滑落的书。
没有任何声响。
她此时若是有任何声音,解星恨就会冲进来。
不,她不能让他看到这本书。
虽然其实书里说得并不是什么确凿的东西。
“疑”,“有人见”,“据”,“恐”。
只不过是谢英华自己的猜测。
只是他的一家之言。
她也看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也不过是个道貌岸然之辈。
为什么不可能是他在胡诌呢?
可是仇心柳的手却在颤抖。
剧烈地颤抖。
这双让无数人流血不止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那些死去的怨魂像是从这黑黝黝的小屋里疯长出来。
从墙角蔓延过来。
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当一个人的信仰被彻底颠覆的时候,她所面临的,才是最大的恐惧。
不,不是的,都是胡言乱语!
爹爹不会做错的!不会的!
不会的……
她内心的呐喊却渐渐虚弱下来。
颤抖的手也垂落下来。
忽然她猛地抬起手,抬起那执着书的手,奋力一扯,那页书便撕了下来。
她胡乱地把落下的书页塞入胸口,垂下头凝视着脚尖,忽而迈开步子就朝那路光线走去。
她还是得把书交给他。
但这页纸,决不能。
刚到门口,她忽又停下脚步。
她随便翻到了一页。
撕了下来。
这一页,在方才撕下的那一页之后一些。
然后她也将之塞入胸口,才出了门。
她一出门,解星恨的目光就扫了过来。
但是他没有离开门口。
只等她过来。
仇心柳快步跑到他的跟前。
“里面太黑了,我摸了好久才找到。”语毕,她把手中的书递给他,脸色很平静。
她很少这么平静地看着他。
平静得几乎没有表情。
解星恨有些不太习惯。
她在他面前,向来是表情丰富的。
情感也是丰富的。
她忽然这么平静,他真的很不习惯。
但是他们在做一件严肃的事情。
他们将做一件重大的事情。
眼下不是嬉笑怒骂的时候。
她的平静是有原因的。
解星恨飞速翻着书。
他记得那一页在何处。
他的记性很好。
也许是因为他天生记性很好。
也许是因为他从来只记有用的东西。
他只记有用的东西,而且记的很牢。
可是他翻到了熟悉的地方,却没有找到那一页。
他又翻了一遍。
还是没有。
奇怪。
应该就在这附近。
他这才发现一条毛糙的边。
被撕下的痕迹。
那一页,被撕掉了。
他的双眉紧皱,整个人僵住了。
“怎么了?”仇心柳凑过来问道,“没有吗?”
“被人撕掉了。”解星恨冷冷地答道。
他的声音冷静的可怕。
通常人的反应,不是应该暴怒才对吗?
可是解星恨冷静的可怕。
“不可能——”仇心柳一把夺过书,似想找出那撕掉的一页,可是她的手也僵住了。
那撕下的毛边太明显。
她没有说话。
她把书继续翻下去。
“这里也被撕去了一页——”她指着另一道毛边,把书伸到解星恨面前。
解星恨没有回答。
紧锁的眉头扣得更深了。
为什么是两页——
他方才还在想着仇雠。
想着那面具背后的脸。
可是现在他的脑海里却浮起了新的疑问。
他前后看了看第二处撕去的地方。
讲的是琼华派掌门与王丞相的事情。
与仇皇殿毫无关系。
他为什么也撕去了这一张?
这被撕去的两张,有什么联系呢?
难道自己与琼华派有关系?
他越想越觉得困惑。
“我先把书放回去,娘快回来了。”
解星恨把书放到她的手心。
她看了他一眼,他却没有看她。
他仍在思考。
她飞速转身,奔入石门后的黑暗。
待她再出来,又在石门上轻轻一点,“轰——”,门又关上了。
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她小跑着来到解星恨的身边,没有停下脚步,径直出了门。
解星恨也出了大厅。
宽敞的房间。
在这宽敞的房间里,有一张小小的床缩在角落。
还有一个小小的柜子缩在另一个角落。
一张小小的桌子,在第三个角落。
最后一个角落,就是进门的地方。
这是解星恨的卧室。
从大厅回来的路上,两人虽然肩并着肩,却都没有说话。
她已为他冒险去取了书。
虽然结果出乎意料,但不是她的错。
所以她也没必要再卷进来了。
他不希望将别人卷入自己的仇恨中来。
更不希望那个人,是她。
至于是谁撕的,目的又是为何,这都是他该一个人思考的事情。
她已尽了力。
而且她也不知道是谁撕的。
后面的,都是他自己的事。
他就不该与她讨论。
解星恨径直回了房。
他没有留意她是否也回了房,可是看到门上忽明忽暗的影子,便知道她没有。
他还是为她开了门。
她轻轻走进了屋子。
任何人若是进了这间屋子,都免不了感到为难。
这屋子,像是从来不欢迎任何人进来似的。
虽然屋内也有桌子。
但它摆在屋角,总不像是让客人坐的。
解星恨一般都会坐在床上。
客人当然也不好跟着他坐在床头。
可是客人若坐到那桌子边,一个在屋的这一头,一个在屋的那一头,这还如何聊天。
客人若是不坐下而是站着说话,那便更加奇怪了。
仇心柳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哪里好。
若是小时候,她肯定会冲到床上,抱着他的枕头,斜靠着墙冲他翻脸色。
她才不怕他生气。
她巴不得他生气。
可是今天,她却没了这样做的勇气。
为什么忽然就不能了呢。
她只觉得有个东西沉重的让自己抬不起头来。
他越是不说话,她心里越是不好受。
她知道他心里满是疑惑。
她这样冒然的举措,并不是很好的办法。
他还是会怀疑爹爹,而且十分怀疑。
爹爹若是之后看到这缺失的页,也许还会怀疑到他们身上。
但是如果她不撕呢?
那他就不是怀疑了。
是深信不疑。
他不能知道。
哪怕这是事实,他也不能知道。
他若知道,她就会永远失去他。
她不仅会失去他,还会失去父亲。
她这一生中最爱的两个男人。
无论是谁死谁亡,都不是她要的结局。
她要他们都好好活着。
等到爹爹的事业完成了,她就可以和他去一个僻静的地方,再不理这红尘乱世。
她也觉察到了,他早已不是八年前那个只懂得仇恨的少年。
这八年来他在剑庐究竟学了些什么,她并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变了很多。
死者已逝,又何必再去执着那过去的恩怨呢?
他会放的下的。
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会放下的。
然后她会带他去那个山明水秀的地方。
有些事情,是可以不必知道的。
不必知道,才能活得更好。
无法明了的仇恨,断了也罢。
可是解星恨没有说话。
他在想什么?
他莫不是在怀疑自己?
她觉得浑身像是有小虫在咬。
坐立不安。
她根本不知道要坐在哪里。
解星恨也没有坐在床头。
他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秋景。
“对不起——我还是去晚了。”还是她先说话了。
解星恨没有回答。
他也没有一直沉默。
他终于收回目光,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说道:“你已经尽力了。”
他这一句,终于让她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他没有怀疑她。
可是她却并没有觉得释怀。
反倒是更深的愧疚。
她忽然觉得鼻头有些酸。
泪水似要涌出来。
不行,眼泪你回去。
但是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一口井,愧疚之泉在源源不断地冒上来。
她欺骗了他。
他却相信她。
可是她不得不说谎。
她不得不这么做。
她不想失去他。
她也不想失去父亲。
他们是她活着的全部意义。
“你觉得爹爹为什么要撕掉那两页?”她终于平静了心情,向他问道。
“不知道。”解星恨的眉头又锁了起来。
也许是不想让别人知道。
可是除了仇心柳,还有谁能进到那屋子里呢?
仇雠当然也不知道仇心柳有办法进到他的房间。
那他还要向谁藏着呢?
他为何要撕下那两页?
是焚毁了?还是已被他拿去用作要挟了?
太多的疑问。
只是他对仇雠的疑心越来越大。
但是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还是不能有任何举动。
任何猜想都无法得到证实。
他需要证据。
或许当面质问是最好的方式。
等到仇雠回来了,他要当面问出自己的仇人。
他已经足够强大了。
他已经不必再等。
仇心柳见他陷入了深思,便也不多说什么,只悄悄出了屋,掩上门。
她知道他此刻不想被打扰。
他方才就不想被打扰。
但刚才她安不下心。
现在她悬着的心已经落下。
她也可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