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星恨喂完最后一口水,就把瓢伸向铁面人。
铁面人摇了摇头。
铁面人本就不需要喝太多的水。
但他现在,确是有些渴。
也许是方才他流了太多的泪吧。
可他没有接过瓢,也没有去河边用手盛水。
他从不喝冷水。
也许他从前喝过,而且喝过很多。
他体内残留的寒气,纵使已入上古遗迹般破败不全,但并没有完全消失。
冷水让人无情。
冷水让人清醒。
可他并不想要清醒。
清醒并不能让每个人真正醒过来。比方说于他而言,清醒后却是更深的困惑。
倒不如遵从着脑海中的指令,什么都不去想。
我是从哪来的?要到哪里去?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他只要稍稍思考一些这样的问题,便陷入深深的混沌和痛苦之中。
明明思考这些问题是一种清醒的表现,可是思考的结果却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清醒。
冷水灌肠,纵使昏迷之人也能醒过来。
他并没有昏迷,却也不想醒过来。
他也无法醒过来。
所以他只喝热水,和眼泪一样滚烫的热水。
只有热水能让他觉察到生命的存在,只有热水能让他冰冷的身躯稍微舒服一些。
可他并不知道,除了热水之外,还有别的东西也能如此抚慰人心。
拥抱。
仇心柳明明已经醒了,她却不愿睁开眼睛。
她贪婪地享受着解星恨怀抱的温度。
她喜欢躺在他温暖的肘窝,呼吸着四周沁人心脾的花香。
她终于明白,自古美人死在英雄的怀里,并不是什么伤感的事情。
其实,也许是美人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如果她没有死呢?
也许英雄会因为年老色衰而冷落她,也许会见异思迁,也许……
死,本就是一种绚烂而震撼的结束。
虽然凄厉,虽然疼痛。
却能停在最美的时刻。
美,也许只有死能使之永恒。
仇心柳明明觉得胸口的沉闷缓和了很多,可是想到这里,她忽又觉得心口一阵阵的刺痛。
解星恨捕捉到的,是她紧蹙的双眉。
“心柳?”他轻问了一声。
她已无法假寐下去。
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黑衣车夫把马车引上断崖,自己跃下了车,他们却翻下了崖。
还好山崖下是一片太密的树林,否则他们现在恐已登临阎王殿了。
现在想来,解星恨和仇心柳都有些诧异,他们为什么如此轻信那个车夫。
就那么老实地坐在车厢里,也不怕有什么万一。
也许是因为这名车夫是仇雠派来的吧。
他指定的人,竟然差点将他们害死。
那这个铁面人呢?
他还可靠吗?
他会不会也突然暗中插一刀?若真是这样,他们恐是防不胜防,命必休于此途了。
这黑衣人是如何混进仇皇殿,博得仇雠的信任的呢?
仇雠向来疑心最重,所以他布下的任务,他派出的人,都是极其可靠的。
这次却出了差错。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继续走吧。”解星恨看了一眼仇心柳的面色,见又重新恢复了粉扑扑的桃红,便接着道:“我们已经到了桃花谷,鱼儿居应该不远了。”
方才的惊心动魄,心中的万团疑惑,都暂且抛向脑后。
任务为重。
家仇为要。
桃花谷四处是一派祥和的气息,处处可闻黄莺的清鸣,还有各种虫****繁相错、此起彼伏的悦耳旋律。低低的草木,高高的大树,不可触及的天空,以及实实在在踩在脚下的大地和路边清澈见底的溪流,每一寸空间都有自己的特色,都有自己与众不同值得你为之留恋的原因。
仇心柳早已忘了方才的虎口脱身,现在已快乐得像一只小蝴蝶一样,在这树荫下,花丛间,翩然起舞。
像是一只金色的蝴蝶。
阳光流泻在她的身上,黄色的衣裙便愈加明媚,愈加流光溢彩。
这桃花羞赧的粉,这草木茂盛的绿,这溪水清澈的白,这天空明净的蓝,这些颜色若是单独拿出来,都可以称得上世间最美的色彩之一。组合在一起,那更是谐和相生,风韵倍增。
可这只金色的蝴蝶来到其中,周遭一切就霎时黯淡了。
解星恨走在她的身后。
铁面人走在他的身边。
他们走得不是太慢,也不是太快。
只与她保持九尺的距离。
不太近,当然是为了不在一边碍手碍脚。
不能再远,是因为她的安全。
换做平时,他一定会走在她的前面。
前面总是未知的,充满危险的。
可今天的她,实在是太美了。
解星恨不愿错过这般少有的景致。
难得见她如此的好心情。
也许是因为他们很少会来到这般如诗如画的地方吧。
微风拂过,仇心柳的秀发像是河边蔚然飘动的柳条。
万条垂下绿丝绦。
只见她轻轻一抛,臂上绕着的绸带就如虹贯空般地飞向左侧的一棵大桃树,“沙沙沙沙”,立时树下便落起了桃花雨。
她的脚尖轻盈一点,黄蝴蝶便已来到了那棵簌簌落雨的树下,探手接住了几点“红雨”,认真地看起来。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无论是谁见到这一景色,都是难以再忘却的了。
更何况,景中之人,早已是他生命中铭肌镂骨的角色。
解星恨的眼神像是冬日温暖的阳光。
他这双贯来冰冷的瞳眸,竟也可以射出这般暖人心扉的光芒。
铁面人看着他痴醉的眼神,心头也不由地震颤起来。
年轻人美好的情感,似乎唤回了他记忆深处的一些东西。
似乎他曾经也体会过这种美好的感情。
也曾经为一个人这般如痴如醉。
那个人现在又在哪呢?
她又是谁?
铁面人很想再想下去,在这浩渺无垠的记忆之海中深潜下去。
可是他脑海中飞来横去的命令像是一张大网,把他牢牢地悬在海面上。
他想要下去,却下不去。
他想要看清水下的东西,但却不能够。
“星恨!我们带些花瓣回去好不好?桃花酿的酒一定香醇——”仇心柳审视着手中的花瓣,提声问道。
解星恨虽在看着她,但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
仇心柳本以为他会沉着嗓音,一脸严肃地给自己下禁酒令,可她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回声。
她有些生气地抬起头,不满地将目光甩向解星恨。
“解星恨!我跟你说话呢!”方才娇甜的声音顿时化作金雷轰顶,雷声未鸣,闪电先至,只见一道黄缎从树下飞射而出,直直向解星恨刺来!
解星恨这才回过神来,猛一抽剑,正欲迎缎斩去,忽闻又一落金雷响起:“喂!我的衣服你也敢砍?!”声音刚落,黄缎已“嗖”地收了回去,剑锋刚巧擦过缎边,削下些金黄的线头在空气中轻扬开来。
仇心柳五指大张正欲抓回缎带,方才的“一战”她并不算输,纯真的脸上便也难掩欣悦之色。
可那纯美的笑容忽然变作了万状惊恐!
她正欲收手,可已太晚!
黑亮的瞳眸睁得愈来愈大,就像这迎面飞来的物体一样,愈来愈大。
一柄刀!
这飞回的缎带,竟卷着一柄小刀!
这飞刀笔直向自己刺来,只听“啊——”的一声,桃树下立刻鲜血四溅。
红雨。
解星恨正欲吹去落在剑上的金线,听到仇心柳的惨叫,立刻冲过去一把挽住无力坠落的蝴蝶。
可一切已经太晚了。
蝴蝶折翼,无法翩然再舞。
她苍白的脸上溅着点点血迹,嘴唇微微蠕动:“星恨……你说现在不已是晚秋了么……为什么桃花还开得这样艳……桃花不是春天才开的吗……”她的声音愈来愈弱,最后就如一瓣桃花般轻轻落在地上。
没有紊乱一丝尘土。
她已痛得昏厥过去。原本净白的右手现在已染满了鲜血。
鲜血还在汩汩流着。
一柄银亮的小刀贯穿了她的掌心。
小刀上系着一尾红布,像是一条红色的鱼。
这布或许本来是白色的,红,是鲜血染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