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星恨紧紧抱着已经昏厥过去的仇心柳,整个人不停地颤抖,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愤怒。
背后的树林中沙沙作响。一条人影若隐若现。
他像是一团黑色的瘴气,在这桃林间飞速移动。
黑衣人。
然而黑色未必就一定代表邪恶,太阳投下的阴影不也是黑色的么。
黑色只是一种隐藏。
一种适时的隐匿。
又是他!
他三番两次要来害他们,究竟居心何在?
他究竟是谁?!
“大哥——!”只听背后喊出一声凄厉的呼唤,像是隔别了十几年的沧桑。
十年生死两茫茫。
何况已近二十年。
他扯下脸上蒙着的黑布,脱去头上围着的黑巾。一支飘逸的发辫脱露出来,几分潇洒,几分玩世不恭。这一尾发辫不是太长也不是太短,发梢刚好垂落颈部,乌发上染着阳光的金色,乍一看就像一条灵活肥满的鱼。
他的脸清俊非凡,然而端正的五官间却有一种坏坏的撇子气。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很招女人喜欢的人。
可现在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细小的皱纹爬上了他爱笑的眼角,每一条,都是一岁的沧桑。
他现在并没有笑,可是你依旧可以看见他嘴边一圈又一圈的笑纹。倘若笑起来,这些褶子一定会更深。
他是个很爱笑的人。
可这十几年的经历却让他难再笑出来。
但他毕竟是个爱笑的人。
他至少还会苦笑。
苦笑,不也是一种笑么。
可他现在却连苦笑都笑不出。他的眼睛,竟像女子般的泪汪汪。
泪汪汪地看着铁面人。
那是一种跨越时间长河的哀伤,一种分分别别的嘲弄。
命运弄人。
为什么亲如己身的胞兄弟,都要经历这般的坎坷。
“大哥——”这十几年来,他都没有机会唤出这两个字。
他被锁在阴暗潮湿的地牢,忍受着折磨和羞辱;他为了隐匿身份,也将自己藏在阴森幽暗的恶人谷,藏在隐姓埋名的日子中。
命运让他们相认,又让他们离散。
现在,他们再度相聚,是否还能相认?
在这将近二十年的时光中,每个人都是孑然一身。
他在恶人谷,他的她仍守在桃花谷的鱼儿居,而他唯一的儿子,在他当年坠崖以后,也再没回过家,而是在恶人谷定居下来。
而大哥——大哥则一直被囚禁在仇皇殿。嫂子当年被推落恶人谷,生死未卜,没人再见到她,也没人捞到尸体。
大哥唯一的儿子,未满周岁就被仇雠抱走的这个儿子,就是铁面人身边的他。
就是解星恨。
“大哥——”纵使他带着坚硬的面具,驮着笨重的盔甲,他也认得出他。
就算他被毁去了面容,他也认得出他。
就算他已化作皑皑白骨,他也还能认出他。
胞兄弟间的感应,本就要比任何人之间的默契更要灵敏。
若要说这世间唯一能与之一比的,恐怕只有情人间的感应了。
“大哥——”黑衣人一声又一声地唤着,那饱经沧桑的声音,因哽咽而愈发沙哑。
铁面人怔怔地站在那里,银白色的面具后藏着两只黯淡的眼睛。
他没有流泪,也许是因他已流了太多的泪。
可是他的瞳孔在放大。
他的身体虽然没有丝毫地动作,一双幽暗的眼睛却在颤抖。
黑衣人忽而“扑通”一下跪下了地。
跪在了他的面前。
他像一个孩子般越哭越响,即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也不免为之动容。
不免觉得感伤。
铁面人右手执着的大戟,上头挂着的的银片正反射着太阳的光曜。
可是他却迟迟出不了手。
他没有出手,然而剑已出鞘。
解星恨的剑。
他看出了铁面人的难处。虽然他不明白他因何为难,但是既然他有难处,他就不会相逼。
解星恨虽然冷漠,却比常人要通情达理。
他的剑像一道水光般直逼黑衣人的背脊,虽然桃林中暖日融融,可此刻却寒意侵心。
黑衣人尚俯伏在地,眼看着剑锋就要刺来,只见他翻身一滚,就已滚出了几丈远。
他从身后漆黑的刀鞘中抽出一把银亮的大刀,刀身肥满而耀目,就像一尾银鱼。
一条从江海中跃起的大鱼。
刀柄上栓着一条红布,好似一条红亮的小鱼。
解星恨御风直上,一时间刀光剑影,黯淡了当空的曜日。解星恨的剑法虽然飘逸,但很稳,招式多变却招招饱满,虽然眼下他心头燃烧着的愤怒已如一头撕扯着空气的狂狮,可多年的临战经验也教会他恨是恨,战是战。
解星恨的招式多变,然而这黑衣人的刀法却变得更快。他的刀,一出鞘便如鱼得水。翻云覆雨,惊涛骇浪,一时间和银剑难分上下。
他到底比解星恨多活了十几年,刀法还是要比解星恨的剑术成熟许多。然而他们之所以难分伯仲,是因为他的每一招似乎都只使出了八成功力。
他的每一招似乎都有保留。
他当然要有所保留,他怎能伤了大哥的儿子呢。
但他伤了仇心柳。
他伤了解星恨最爱的女人。
他银亮的小刀,贯穿了她的掌心。
割断了她的掌纹。
也许她的命运也已被他切断。
也许并没有切断,却改变了走势。
江家,是她命中注定的一劫。
他伤了他最爱的女人,并不是因为他不知道他们间的关系。
解星恨看着那“舞低杨柳,歌尽桃花”的丽影时的神情——他又怎读不出其中的绵绵情意呢。
可是这一刀他必须出。
他只恨这一刀没有洞穿她的心脏。
像她这样的女人,早些死去,于她自己也是一种解脱。
否则,日后她所将经历的,远比死亡要更可怕。
如果说生命本是来享受这世间的美好的一程,那她就不该出生。
只因她这一生,注定艰难,注定凄苦。
他只洞穿了她的掌心,她也许会因此被废去武功。
可他心底还是有深深的忧虑,他知道这女孩子最可怕的地方并不在于她一手毒辣的弓箭,而是她的心。
倘若这是一颗如她爹爹一般幽暗的心,那么云儿恐怕就会更加危险。
云儿,江云,解星恨。
仇心柳的双唇已没了血色,右手的鲜血虽凝结了大片,却还是不断地有血在流出。
解星恨虽然经历过大大小小不下千次的战斗,却并没有负过像仇心柳这般的重伤。
更何况,他负伤了以后,多是仇心柳为她包扎。
现在她却受了重伤,而他,也没有足够的包扎经验。
他不知道,断掌的后果也许只会让她失去这只手;然而失血过多,却是会让心脏停止跳动的。
仇心柳的双唇越来越惨白。
铁面人像一块钢铁一样,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既不像在看着他们打斗,也没有看向仇心柳。
他头脑中那深不见底的海面,现在正一圈圈地泛着波纹,一圈,一圈,波纹由里及外的散去,波心越来越深。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上浮动。
挣脱了海底的泥沼,一点一点地,向上浮动。
可是他看不清。他只看见一团乌黑的阴影,他只知道有一个东西会上来。
他想要跳入海中,去看看那到底是什么。
可是他的手脚都被揽住了。
被揽在一张大网里。
他想要下去,却下不去。
他拼命挣扎,但这网绳就像是巨人的手臂,网眼却如针尖般的小。
海面下有东西在咕咕冒着泡,他想要下去看一看。
可是他挣脱不了这张大网。
他已经被悬在这里十八年了。
十八年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又来到这世上做什么。
十八年了,他所见到的只是污血,以及比污血更黑暗的地牢。
十八年了,他日夜苦练,练就了一手好戟。
可是很多时候,他却想扔掉这根长戟,赤手空拳地来一场搏斗。
这样他反倒更适应。
海面下的东西还在咕咕冒着泡,但却迟迟没有浮上水面。
他还在撕扯着一臂粗的网线,哭喊也慢慢变成哽咽。
他只在自己的脑海中哭和笑,别人是看不到的。
他们若能看到,那只有一个时候。
他全然崩溃的时候。
“呃啊——”只见他骤立右掌,右臂青筋爆出,像一只狂怒的狮子向那一团难分难解的刀光剑影中劈去。
刀剑最后一声清脆的交错,如疾风而过,两个光影霎时向两侧弹开。
只有他怔怔地站在中间。
黑衣人抚着右侧的肩肋,他的脸上痛苦不堪,身子已深深地弯成了一张弓。
他胸前的地上,有一滩鲜血。
方才铁面人的一掌,正拍中了他的天宗穴。他的肺腑因此被震伤,体内的气脉乱成一片。
铁面人这一掌虽然打在黑衣人身上,但是掌风之雄厚,就连解星恨也被推出了几丈远。
“大哥——”这是黑衣人最后的一声低唤。他已受了重伤,音线颤抖而孱弱。
黑烟骤放,如瘴气般充斥桃林。
待到黑烟消散后,黑衣人已不见。
这黑烟,好似就是他;他化作了烟气,消失在这空气中。
他当然没有消失在这人世间。
黑烟会化,也还会聚。
这一尾鱼,岂是轻易可以伤害的。
解星恨冲过去抱起心柳的时候,她已如一条严冬中的柳枝,枯弱,黯淡。
只有微弱的脉搏在细白的手腕上跳动。
解星恨才意明白自己耽误了太多时间。
他以为自己能放下仇恨,却还是深陷其中。
他本就不该向那黑衣人拔剑,他那时就应该抱着她去村里找大夫。
他不该放手的。
他本该紧紧抱着她。一直抱着她。
她在他的怀中,轻得像是一片树叶。
她本是一片身世飘零的落叶。
杀气已散,树林间又恢复了风和日丽的情貌。
桃花还是那么红,草木还是那么绿,溪水还是那么的白,天空还是那么的蓝。
可是那只翩翩飞舞的金蝴蝶已经不见。
她飞舞其间时,这天地就失却了颜色。
可没有了她,这世间就根本没有色彩了。
没有这酥手红颜与他并肩齐行,他怎还有心看风景?
什么苦海仇深,什么恩恩怨怨,现在他眼中只有一个人,他心中只有一件事。
心柳,你一定要好好的。
心柳,你一定要活下去。
溪流如带,贯穿在这层叠的山林间。
像是落入人间的银河。
河上光点如群星璀璨,像是佳人裙纱上的明钻。
可是解星恨看不到。
他的眼里只有路,他的心里只有路。
他只走有路的地方,他只想找到村子的入口。
他的步伐紧促而繁杂,置身于这般和气致祥的景色中,显得分外突兀。
溪边坐着一个垂钓老人。
可是解星恨看不到。
他只匆匆地赶着自己的路。
美人每一滴快要干涸的鲜血都好似滴在他的心头,让他的心绞痛不已。
“年轻人。”老人沉声道。他的嗓音并不大,也没有特意提气,但声音却传得很远,很清晰。别说是解星恨这儿,就算是再远上一里地,也还听得很清楚。
可是解星恨却没有停下步子。
他只匆匆地赶着自己的路。
“年轻人。”老人又唤了一遍。这一次他提高了音量,声音也就更加洪亮,更加深广。
可是解星恨依旧没有停下步子。
他的眼中只有一个人,他的心中只有一件事。
忽然间,一道水光如急电般划过水面,划过苍穹,划过解星恨的眼前。
一根鱼竿。
一根枯竹色的鱼竿。
细如银丝的鱼线还在空中随风飘摇,银亮的钩子上还挂着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灼不息。
“步履匆匆扬路尘,南辕北辙未可知。”
解星恨终于停下了脚步。
铁面人也停下了步子。
“前辈此言何意?”解星恨顺着鱼竿看去,只见执着鱼竿的是一只枯槁的手,拥有这手的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身躯。
他没有发福的腰身,他瘦得只有一把骨。
可他的瘦,并不像那些挑煤的老人一样可怜;也不像一些行商的老人一样精明。
他瘦得清癯。
与这银河般的小溪一样,并不像这人间应有之物。
这枯竹做成的鱼竿,在他手中,却充满了生机。
“多少人。”老人深深地看了解星恨一眼,清明的目光如炬,似可以看透人心。
解星恨没有说话,他知道老人的话并没有说完。
“多少人只顾着赶路,却是越走越远……这世间,多少人不是这样哪。”老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的声音渺远而悠长,像是诗人的吟诵,却又如雷贯耳。
“前辈求教。”解星恨敬上一揖,颔首道。
“北方有铁栈,仙华十年栽;精诚若能至,金石也为开。”
“领教。多谢。”解星恨又作一揖,就欲转身离去。
“且慢。”老人并没有动,连空气也没有紊乱,可是鱼竿却又来到了解星恨的身前,他方才转了身,鱼竿明明已在他的身后。
“你要救美人,我给你指了路;但你方才惊扰了我的美人,如何补偿?”这老人文一句,白一句的,甚是奇怪。他的声音也是奇怪得很,时而如飘渺仙人,眼下却世俗的很。
他扰了他的美人?
解星恨不解地望着他。
老人的眼角撇了撇波光粼粼的水面,只见闪亮的波光下,一尾金鱼游在其间。
“晚辈不知,有扰。”解星恨虽然冷漠,但是对待陌生人的礼数客套,却做得有条有理,非常得体。
但客气的礼数,本就是一种冷漠。
“美人在怀心难安,你走罢。”老人摆摆手,一个光点划过天空,像是流星。
解星恨身前的鱼竿已不见。
“若来日你还经过于此,我却不在这儿了,记得替我照顾她。”说罢,他便不再看向他们,目光又全神贯注地回到了银闪闪的河面上,回到了那一尾金鱼上。
金鱼灵动如水,她游动起来,就像微风拂过时水面上的涟漪,自然,柔美,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抓住那轻盈的线条。
但是抓不住。
水是抓不住的,有些鱼,也是抓不住的。
老人痴痴地看着它。
好像全部的生命已倾注其中。
好像所有的意义也已在其中找到。
不知是鱼的金色照亮了他的脸,还是阳光让他容光焕发。
他脸上的表情,太幸福。
可水里的金鱼难道不幸福吗?
能被所爱之人这般注视,怎会不幸福呢?
阳光并不能温暖它,秋日阳光的温度也许都不能穿透很深的水面。
可是他的目光却可以。
也许只有在爱人的目光下,她才会游得如此轻盈,如此灵巧。
她才会如此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