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树下栓着的黄鬃黑马已经不在。
他们刚刚在溪水边休憩的时候马还在那里,现在似乎已经被人牵走了。
或许是被那片黑色的林子吸走的。
他们,或许也是被那片林子吸下去的。
那黑衣人,兴许本就是那黑林子的一部分。
的确奇怪。
他如果认铁面人是大哥,为何还要将他们推下悬崖?
他是知道树冠一定会托住他们,他们一定不会死?
可是这也太铤而走险了吧!
更何况,他若要相认,为何非要在他们坠崖之后再找过来?
他之前是没有认出来吗?
疑点太多,困惑太多。
解星恨脑子里止不住地闪过这些疑问。
可是他的步履还是很坚定,一直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铁栈山。
不过他们先得找到一辆马车才行。
马车颠簸着前行。
去往北方的铁栈山,不停不休地赶,也要两天两夜的路程。
仇心柳的血似已流尽。
她失色的嘴唇,像是覆着秋日的霜白。
若没有铁面人,他竟不知该如何保存她的身体。
铁面人虽然使的是铁戟,但似乎还会很多其他的本领。
而且都运用得炉火纯青。
比方说他会“回春诀”。
晶蓝的气华萦绕在她周身,一瞬间,她的唇又恢复了红润。
可是她毕竟失血过多。
回春诀已经帮不了她了。
于是他用“玉莹冰心”将她冰封了起来。
这世间只要有起死回生之物,就能让她再度苏醒。
她凝脂般的肌肤,依然如白玉一般地净美,也如白玉一般地冰冷。
她的嘴唇虽然苍白,但是依然挂着笑。
解星恨方才并没有注意到这笑容,现在看到了,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也许她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那漫天的桃花。
能够死在那样美好的地方,也是一种幸福吧。
所以她微笑。
他忽然明白,师父当年谆诲的两个字,他也许一辈子都做不到了。
放下。
放下一切人,一切事,一切情感。
只有这样才能练好剑。
要想练好剑,最重要的不是悟,也不是练,而是放下。
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放下了仇恨。
可是他并没有放下。
但总有一天他会放下的。
然而手中的人,他却是一辈子都放不下的。
她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她轻得宛若一片树叶。
一片身世飘零的树叶。
可他托着她的双手,竟无比沉重。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个讨厌的,骄纵的,任性的小女孩,就这样无遮无拦地闯进了他的生命。
闯进了他的内心。
让他觉到了自己的另一份价值。
给了他新的希望。
他并不只是为仇恨而活着的。
虽然死去的是他的亲生父母,但他们已经离开了,不是吗?
死去的人已无法保护。
你只能通过杀害别的生命来报复,来洗冤。
他们虽然给了他生命,但他们已经死了,不是吗?
他们的血液已经干涸,他们的身体也已在黄土下枯萎。
他的血液却还滚烫,他的身体也还如树干一样地粗壮。
有温度的生命,不更应该去保护有温度的东西吗?
他要保护她,这比仇恨更重要。
他放不下她。
师父说,做不到放下,就无法真正练好剑。
可现在他并不在乎了。
无法成为像师父一样优秀的剑客,也好。
但是手中的人,他一定要紧紧抱住,永不放下。
他还太弱小了,没法保护好她。
方才的一战耗费了太多真气,使他无法御剑飞行。
他只能坐在这颠簸的马车里。
即便他有足够的真气,也无法带着三个人飞行。
可是他又不能没有铁面人。
万一“玉莹冰心”失效了,只有铁面人知道应该如何应付。
他自己,对医药救护之类的事情,懂得实在太少。
因为她懂的很多,他便觉得自己不必再需要知道那么多了。
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都把“他们在一起”当做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理所当然,没有期限。
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永远。
他不会离开她,她也不会离开他。
可是现在,他和她的温差,却是最遥远的距离。
他抱着冰凉凉的她,心也像被万千冰刺扎得生疼。
这一路的确艰辛。
若不是他们给的路费多,没有人愿意接这样的活。
经过风餐露宿的两天两夜,眼前终于浮现了山的模糊轮廓。
四处是茫茫的白雾。
车夫却不愿再往山里走了。
“少爷,你们武功好,这山里的小妖怪肯定伤不了你们,可是小的不一样啊。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你就饶了我吧。”他对着解星恨凛凛生光的剑苦苦求饶。
若换做平时,解星恨一定会很讲道理,他甚至根本不会这样拔剑相向;可是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件事,眼中只有一个人。
为了这件事,这个人,他可以不择手段。
他的剑尖又逼近了一寸,只见那车夫满头大汗。铁栈山可不似桃花谷,这里水会结冰,风会割人,可是车夫的额头上却爬满了冷汗。一张老实沧桑的脸满是惊恐。
“哐——”解星恨的剑被打偏到了一侧。
出手的竟是铁面人。
他的眼神依旧空洞,可是长戟在手,竟挡在了解星恨和车夫之间。
铁面人不会说话,但是他就这样立在他们之间,不收手也不撤步。
解星恨的瞳孔在缩小,恍若有悟,他忽然低下头,叹声道:“你走吧。”回身小心地从车上抱下仇心柳,大步向前走去。
铁面人收回长戟,也跟了上去。
车夫哆哆嗦嗦地朝着铁面人躬了几躬,嘴里反反复复道:“谢谢老爷,多谢老爷……”一边快速地退到车上,“吁——”地一扬鞭就回头急驰而去。
解星恨走在前面,背影冷漠。
但他并不怪铁面人。
他的举动倒是让他忽然清醒了很多。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保护之人,他凭什么为了自己的事,而剥夺了车夫一家的幸福。
他方才真是有些急昏了理智了。
他很感谢铁面人。
他不言一语,竟能像个老师一样,给他上了一课。
这样的能力,除了老师之外,恐怕也只有父亲能有了。
他们循着山路走了进去。四处都是白雾,看不见山的全貌,也看不见峰顶在哪里,就连前方的路都看不清。
这山上的妖怪的确不少,从白雾里突然地冒出来,虽然妖力不深,但也够让人措手不及的了。
这些小妖怪中有的是花精,粉嫩的脸上嵌着两颗露珠似的蓝眼睛,穿着荷叶做成的短裙,头发就像一朵倒扣的莲花,模样还十分可爱。
还有一种小妖怪则要丑陋的多。也是大眼睛,却是青蛙般的大鼓眼,身上却不似青蛙般的肥满,瘦得一点肉也没有,暗绿色的皮肤上有皮下的骨头撑起的白印,手里拿着个五彩铁环,耳朵下也挂着两个铁环。
这些小妖怪总是突然而然地从白雾里出现,要是没有铁面,抱着仇心柳的解星恨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他们一直向前走,走了约莫有一个时辰。
他们看不见前面的路,也看不见走过的路,四周白雾迷茫,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有脚下踏着的这块地。
可是男人天生的方向感却隐隐告诉解星恨,他们似乎一直在绕圈。
解星恨捉住了一只花妖,问道,“水露仙花在哪?”。
花妖的眼眶里忽然就溢出了许多眼泪,她呜咽着哭诉道:“你们、你们都是来给心爱之人取花的……对、对不对?呜……为什么没有人来为我摘花……呜……那我也可以变成娘娘一样的仙子了……呜……”
解星恨平生最怕见人哭,可这小花妖一哭就没个完,粉嫩的脸上都结上了两道冰链子,她还在哭个不停。
解星恨只能放开她,继续向前走。他又捉了一只铁环妖,问道:“水露仙花在哪?”。
铁环妖狡黠一笑,道:“当然在山的最里面了!你走到里面不就是了!”
“里面怎么去?”解星恨追问道。
“一直向前走不就是了!”小妖怪笑得更诡秘了,一溜小跑就钻进了雾里,再不给解星恨机会追问。
解星恨的剑眉高竖。
一直向前走?
这小妖怪显然没说实话。
但他又一想,如果向前走进不了山,这岂不是说明——
说明他之前的直觉是正确的。
他们一直在绕圈!
可是一路上并没有岔道,若是有别的路进山,他们也不应该会错过。
这样说来,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山,只有劈开才能进去!
这山早已被封住了!
能劈开山脉的剑法,他却有听师父说起过,叫“天外飞仙”。
师父当年因为错斩红颜左手,终身封印此门飞剑绝学。自他出庐以后,师父也离开剑庐巡游四海了,他要去哪里寻他?即便找到了师父,他又是否愿意违背自己当年立下的戒誓,将“天外飞仙”传授于他?
解星恨忽然觉得好累。身累,心更累。
他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再不想继续向前走。
前面不是希望。
只有抱着她的手不曾松懈。
铁面人也坐了下来。他的眼神淡漠,但他的一举一动,都似乎很能理解解星恨的心情。
他不说话,他也安静地陪他。
他不想走了,他也便停了下来。
白雾里陆陆续续钻出好多小妖怪,围住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好久没有人来铁栈山了。
这一下来了三个人,虽然一个好像昏迷了,另两个也不怎么说话,但哪怕这是一出默剧,也很好看。
因为真的好久好久没有人来铁栈山了。
小妖怪们叽叽呱呱地说着,嘿嘿哈哈地笑着,可是解星恨听不到。
他看不到他们嘲讽的眼神,也无心把他们杀绝。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张桃花一般的容颜上。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他们一起度过的每一时,每一刻,依然如昨日一般的清晰。
年少时嘴上逞着强,整个身子却已经缩在他身后的她,明明最擅长射杀飞禽,却偏偏害怕蝙蝠。
八年之别,再见她时,她已长得人如其名,如垂柳一般的聘婷玉立。
他们的心有灵犀。她被点苍劫走时他心头的一惊,那头顶掠过的白鹭,以及那条水珠莹跃的溪流的嬉戏,他们互补的梦境。
……
她还欠他三瓢酒呢!
他的耳畔甚至响起了多多聒噪的声音。
“解星恨大笨蛋!解星恨大笨蛋!解星恨大笨蛋!”
多多说得没错,解星恨的确是个大笨蛋。
超级无敌大笨蛋。
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好。
可是心柳,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好好的。
你以前说我小心眼,你说的没错。
我就是小心眼。
没有还我那三瓢酒,就不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