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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云山雾绕

桃树下栓着的黄鬃黑马已经不在。

他们刚刚在溪水边休憩的时候马还在那里,现在似乎已经被人牵走了。

或许是被那片黑色的林子吸走的。

他们,或许也是被那片林子吸下去的。

那黑衣人,兴许本就是那黑林子的一部分。

的确奇怪。

他如果认铁面人是大哥,为何还要将他们推下悬崖?

他是知道树冠一定会托住他们,他们一定不会死?

可是这也太铤而走险了吧!

更何况,他若要相认,为何非要在他们坠崖之后再找过来?

他之前是没有认出来吗?

疑点太多,困惑太多。

解星恨脑子里止不住地闪过这些疑问。

可是他的步履还是很坚定,一直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铁栈山。

不过他们先得找到一辆马车才行。

马车颠簸着前行。

去往北方的铁栈山,不停不休地赶,也要两天两夜的路程。

仇心柳的血似已流尽。

她失色的嘴唇,像是覆着秋日的霜白。

若没有铁面人,他竟不知该如何保存她的身体。

铁面人虽然使的是铁戟,但似乎还会很多其他的本领。

而且都运用得炉火纯青。

比方说他会“回春诀”。

晶蓝的气华萦绕在她周身,一瞬间,她的唇又恢复了红润。

可是她毕竟失血过多。

回春诀已经帮不了她了。

于是他用“玉莹冰心”将她冰封了起来。

这世间只要有起死回生之物,就能让她再度苏醒。

她凝脂般的肌肤,依然如白玉一般地净美,也如白玉一般地冰冷。

她的嘴唇虽然苍白,但是依然挂着笑。

解星恨方才并没有注意到这笑容,现在看到了,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也许她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那漫天的桃花。

能够死在那样美好的地方,也是一种幸福吧。

所以她微笑。

他忽然明白,师父当年谆诲的两个字,他也许一辈子都做不到了。

放下。

放下一切人,一切事,一切情感。

只有这样才能练好剑。

要想练好剑,最重要的不是悟,也不是练,而是放下。

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放下了仇恨。

可是他并没有放下。

但总有一天他会放下的。

然而手中的人,他却是一辈子都放不下的。

她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她轻得宛若一片树叶。

一片身世飘零的树叶。

可他托着她的双手,竟无比沉重。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个讨厌的,骄纵的,任性的小女孩,就这样无遮无拦地闯进了他的生命。

闯进了他的内心。

让他觉到了自己的另一份价值。

给了他新的希望。

他并不只是为仇恨而活着的。

虽然死去的是他的亲生父母,但他们已经离开了,不是吗?

死去的人已无法保护。

你只能通过杀害别的生命来报复,来洗冤。

他们虽然给了他生命,但他们已经死了,不是吗?

他们的血液已经干涸,他们的身体也已在黄土下枯萎。

他的血液却还滚烫,他的身体也还如树干一样地粗壮。

有温度的生命,不更应该去保护有温度的东西吗?

他要保护她,这比仇恨更重要。

他放不下她。

师父说,做不到放下,就无法真正练好剑。

可现在他并不在乎了。

无法成为像师父一样优秀的剑客,也好。

但是手中的人,他一定要紧紧抱住,永不放下。

他还太弱小了,没法保护好她。

方才的一战耗费了太多真气,使他无法御剑飞行。

他只能坐在这颠簸的马车里。

即便他有足够的真气,也无法带着三个人飞行。

可是他又不能没有铁面人。

万一“玉莹冰心”失效了,只有铁面人知道应该如何应付。

他自己,对医药救护之类的事情,懂得实在太少。

因为她懂的很多,他便觉得自己不必再需要知道那么多了。

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都把“他们在一起”当做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理所当然,没有期限。

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永远。

他不会离开她,她也不会离开他。

可是现在,他和她的温差,却是最遥远的距离。

他抱着冰凉凉的她,心也像被万千冰刺扎得生疼。

这一路的确艰辛。

若不是他们给的路费多,没有人愿意接这样的活。

经过风餐露宿的两天两夜,眼前终于浮现了山的模糊轮廓。

四处是茫茫的白雾。

车夫却不愿再往山里走了。

“少爷,你们武功好,这山里的小妖怪肯定伤不了你们,可是小的不一样啊。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你就饶了我吧。”他对着解星恨凛凛生光的剑苦苦求饶。

若换做平时,解星恨一定会很讲道理,他甚至根本不会这样拔剑相向;可是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件事,眼中只有一个人。

为了这件事,这个人,他可以不择手段。

他的剑尖又逼近了一寸,只见那车夫满头大汗。铁栈山可不似桃花谷,这里水会结冰,风会割人,可是车夫的额头上却爬满了冷汗。一张老实沧桑的脸满是惊恐。

“哐——”解星恨的剑被打偏到了一侧。

出手的竟是铁面人。

他的眼神依旧空洞,可是长戟在手,竟挡在了解星恨和车夫之间。

铁面人不会说话,但是他就这样立在他们之间,不收手也不撤步。

解星恨的瞳孔在缩小,恍若有悟,他忽然低下头,叹声道:“你走吧。”回身小心地从车上抱下仇心柳,大步向前走去。

铁面人收回长戟,也跟了上去。

车夫哆哆嗦嗦地朝着铁面人躬了几躬,嘴里反反复复道:“谢谢老爷,多谢老爷……”一边快速地退到车上,“吁——”地一扬鞭就回头急驰而去。

解星恨走在前面,背影冷漠。

但他并不怪铁面人。

他的举动倒是让他忽然清醒了很多。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保护之人,他凭什么为了自己的事,而剥夺了车夫一家的幸福。

他方才真是有些急昏了理智了。

他很感谢铁面人。

他不言一语,竟能像个老师一样,给他上了一课。

这样的能力,除了老师之外,恐怕也只有父亲能有了。

他们循着山路走了进去。四处都是白雾,看不见山的全貌,也看不见峰顶在哪里,就连前方的路都看不清。

这山上的妖怪的确不少,从白雾里突然地冒出来,虽然妖力不深,但也够让人措手不及的了。

这些小妖怪中有的是花精,粉嫩的脸上嵌着两颗露珠似的蓝眼睛,穿着荷叶做成的短裙,头发就像一朵倒扣的莲花,模样还十分可爱。

还有一种小妖怪则要丑陋的多。也是大眼睛,却是青蛙般的大鼓眼,身上却不似青蛙般的肥满,瘦得一点肉也没有,暗绿色的皮肤上有皮下的骨头撑起的白印,手里拿着个五彩铁环,耳朵下也挂着两个铁环。

这些小妖怪总是突然而然地从白雾里出现,要是没有铁面,抱着仇心柳的解星恨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他们一直向前走,走了约莫有一个时辰。

他们看不见前面的路,也看不见走过的路,四周白雾迷茫,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有脚下踏着的这块地。

可是男人天生的方向感却隐隐告诉解星恨,他们似乎一直在绕圈。

解星恨捉住了一只花妖,问道,“水露仙花在哪?”。

花妖的眼眶里忽然就溢出了许多眼泪,她呜咽着哭诉道:“你们、你们都是来给心爱之人取花的……对、对不对?呜……为什么没有人来为我摘花……呜……那我也可以变成娘娘一样的仙子了……呜……”

解星恨平生最怕见人哭,可这小花妖一哭就没个完,粉嫩的脸上都结上了两道冰链子,她还在哭个不停。

解星恨只能放开她,继续向前走。他又捉了一只铁环妖,问道:“水露仙花在哪?”。

铁环妖狡黠一笑,道:“当然在山的最里面了!你走到里面不就是了!”

“里面怎么去?”解星恨追问道。

“一直向前走不就是了!”小妖怪笑得更诡秘了,一溜小跑就钻进了雾里,再不给解星恨机会追问。

解星恨的剑眉高竖。

一直向前走?

这小妖怪显然没说实话。

但他又一想,如果向前走进不了山,这岂不是说明——

说明他之前的直觉是正确的。

他们一直在绕圈!

可是一路上并没有岔道,若是有别的路进山,他们也不应该会错过。

这样说来,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山,只有劈开才能进去!

这山早已被封住了!

能劈开山脉的剑法,他却有听师父说起过,叫“天外飞仙”。

师父当年因为错斩红颜左手,终身封印此门飞剑绝学。自他出庐以后,师父也离开剑庐巡游四海了,他要去哪里寻他?即便找到了师父,他又是否愿意违背自己当年立下的戒誓,将“天外飞仙”传授于他?

解星恨忽然觉得好累。身累,心更累。

他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再不想继续向前走。

前面不是希望。

只有抱着她的手不曾松懈。

铁面人也坐了下来。他的眼神淡漠,但他的一举一动,都似乎很能理解解星恨的心情。

他不说话,他也安静地陪他。

他不想走了,他也便停了下来。

白雾里陆陆续续钻出好多小妖怪,围住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好久没有人来铁栈山了。

这一下来了三个人,虽然一个好像昏迷了,另两个也不怎么说话,但哪怕这是一出默剧,也很好看。

因为真的好久好久没有人来铁栈山了。

小妖怪们叽叽呱呱地说着,嘿嘿哈哈地笑着,可是解星恨听不到。

他看不到他们嘲讽的眼神,也无心把他们杀绝。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张桃花一般的容颜上。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他们一起度过的每一时,每一刻,依然如昨日一般的清晰。

年少时嘴上逞着强,整个身子却已经缩在他身后的她,明明最擅长射杀飞禽,却偏偏害怕蝙蝠。

八年之别,再见她时,她已长得人如其名,如垂柳一般的聘婷玉立。

他们的心有灵犀。她被点苍劫走时他心头的一惊,那头顶掠过的白鹭,以及那条水珠莹跃的溪流的嬉戏,他们互补的梦境。

……

她还欠他三瓢酒呢!

他的耳畔甚至响起了多多聒噪的声音。

“解星恨大笨蛋!解星恨大笨蛋!解星恨大笨蛋!”

多多说得没错,解星恨的确是个大笨蛋。

超级无敌大笨蛋。

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好。

可是心柳,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好好的。

你以前说我小心眼,你说的没错。

我就是小心眼。

没有还我那三瓢酒,就不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