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星恨抱着仇心柳,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任周围的小妖怪七言八语,他只安静地抱着手中的人,看着手中的人。
她并不沉。
可是他已经抱了她好几个时辰,不曾松过手。
他虽然换过姿势,分别用手臂不同的部位受力,可是现在,似乎每一个部位都已被换遍,他觉得整条手臂都酥酥麻麻的。
麻得已经失去了大半知觉。
原来再轻的份量,加上了时间的效力,也可以产生这般震撼的效果。
怀中的人似乎已不再是一片树叶,而似一块千斤巨石。
可是解星恨没有松开手臂。
他任由酥麻像千百只蚂蚁一样在筋骨里爬动,虽然奇痒无比,麻胀难忍,但他权当做是一种惩罚。
他对她的亏欠所应受的惩罚。
他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围过来的小妖怪们也终于看得失却了趣味。
方才密密实实围上来的一群渐渐散去。铁环妖拖着铁环走开了,花妖扯着荷叶裙也走开了。
好戏已经看够,之后就没什么可看的了。
小妖怪们在这里的日子,不上千年也有百年。虽然由于悟性差,心不诚,一直没能在妖道上更上一层楼,可这年龄却是年复一年地增长着的。
这百年来,来铁栈山的人并不少,但没有一个人能劈开这座山。
这个人也不行吗?
当然不行。没有人能劈开铁栈山的。
两只走开的铁环妖议论道。
我看他威仪非凡,也许他真的可以。
不可能的,没有人能劈开铁栈山的。这可不是一般的山石。这是可以炼铁的山石啊。
两只走远了的花妖也在议论着。
他们都不相信这世间有人能够劈开铁栈山。
水露仙花,本就不是人间能有的东西。
起死回生,本就是凡人痴想的奢谈。
都是神话,一切都只是一个不存在的故事而已。
也许这山里根本没有仙花,那个故事,本就是某个感性的人编就的。
他们谁都没有亲眼见过山里面的情况。
只有祖辈中似乎有人见过,可是那祖祖辈辈,不是被来的人杀死了,就是得了到升仙去了,也不愿来提携他们这些小妖怪。
不过仙花到底还是有的,这不是传说。
但没有人可以摘到它。
他们纷纷摇摇头,耷拉的脑袋似乎有些失望,再没有回头向雾里张望。
只有一只小花妖忍不住回了头。
她这一回头,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只见一道破天的虹光开出了一条鸿沟,连白雾也被一切为二。
他们已经走得很远,听不到宝剑的龙吟声。
但他们却看到了那束抵天触地的虹光。
山峰已经裂成两处。
山石的声音随后才响起,轰隆隆如滚雷一般,裂纹似闪电下走,一座高耸入云的山体渐渐就被分成了两块。
这是什么样的剑气,才可以发出这般的力量?!
山体竟被剑气给劈开,给硬生生推开了!
“精诚若能至,金石也为开。”
解星恨喃喃念着老人谆谨的话语,方才腾跃的身体重又回到地面上,双脚轻盈地触到大地,整个人并没有因强大的剑气而有丝毫紊乱。
他回身抱起身后的佳人。
站在一边的铁面人,眼神虽然依旧黯淡,却似有隐隐的敬佩在其中。
他的心头有更复杂的情感。
似乎是一种骄傲。
他不知道他为何要感到骄傲。
他和他本没有联系,若是他很出色,他应该感到敬佩才对。
只有他和他有着某种深切的关系时,他才会感到骄傲。
只有父母,或者师长,或者情人,才会为对方感到骄傲,感到自豪。
他的心里很困惑。
解星恨却已不再困惑。
他抱起她的双手,很稳固。
她在怀中,也让他的心很稳固。
师父说要“放下”才能练好剑,可是他却因为没有放下,才悟出了劈山的心旨。
这世间的许多功夫可以跟老师学,跟书籍剑法学。
但真正厉害的武艺,却是要自己悟的。
那些超群绝伦的大师,不都是于自然中,于自然与自我的互动中,领悟出凌世绝学的么?
他没有放下她,才明白了“轻可为重”的道理。
手中的这柄剑岂不也是如此?
它虽然很轻,却可以视作千斤巨斧。
只要拿的时间足够,那酸麻感,与手持巨斧的感觉是一样的。
然而常人克服不了这种让人气馁和妥协的酸胀,所以悟不到这一层相似。
可是他却办到了。
而一旦他办到了,他所登上的,就是一片全新的地域。
手中握剑,心中却有一把斧。
身外的手在运剑,心中的手却在运斧。
所以他的剑气才会如此雄厚。
连白雾也被割开。
他不知道师父的“天外飞仙”是何般招式,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命名自己的这一把“心斧”,但是他并不在乎这一切。
他的心中只有一件事,他的眼中只有一个人。
只是他现在比之前要多了十倍的信心——他越来越相信,自己有能力保护心爱之人了。
他不必放下,也可以练好剑。
他若放下了她,也就是放下了剑。
手中握剑,本就是为了保护心中的那个人的。
北方有铁栈,仙华十年栽。
这水露仙花,十年一谢,十年一开,但因为铁栈山从来没人劈开过,所以它一直在山里徒然地谢,徒然地开。
现在,它终于有机会实现价值了。
然而无论换做谁,看到这仙花时都会有些失望的。
这般万人觊觎的仙花,想必一定很硕美,周围应该缭绕着五彩的仙雾才对。
可是解星恨看到的,却是挂在山壁上的一朵小花。
当然要比路边的小花要大一些,但与常人想象中的仙花相比,实在是小的惹人叹气。
它的大小,和心柳头上的扶桑花倒是相比。
若是粗心大意的人看到,想必肯定是会浑然不觉地走过它的。
要不是他有心寻找这仙花,要不是这山里只有这一朵花,想必他也是认不出来的。
这就是水露仙花?
尾随着解星恨涌入山体的小妖怪们又七嘴八舌地炸开了。
怎么这么小?
这仙花,真有传说中的那般神力么?
太失望了,太失望了!
解星恨虽然心底也有小小的失落,但这朵仙花是眼下唯一的解药,他不得不相信它却有那般的神力。
他伸手摘下花。
他的手还未触到花梗,忽然飞来了一根短棍!若不是他眼疾手快,及时撤手,才避开了棍子。飞棍打在山石上,一时间细小的碎石像雨点般抖落,仙花也随着山石的震动摇晃得很厉害。
这一击的力道可不小。
“这花是我的!”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尖锐的男声,围在解星恨身后的小妖怪立时“哗”地让开了一条道。
有好戏看噜。
每只小妖怪都露出了期待的表情,眨巴着大眼睛,提起十倍的精神认真看着这两个人。
哦哦,那个人我认识,他老早就来这里了。
一只小妖怪忽然叫道,语气很是得意。
他这一提醒,便有十几只小妖怪附和道,我也见过!我也见过!他来这里的确有很久了。
解星恨只扫了一眼来人,便不再看了。
他穿着深蓝色的锦服,乌发在头顶束为髻,整个人乍一看来,风度翩翩,英然潇洒。一杖长棍握于手中。
可是这样的气韵,与之相配的,却是一副贼眉鼠脸的五官。
他的脸并不小,五官却都挤在了一起,于是脸的周沿就有许多空白的地方,总让人觉得,应该补些什么上去才好。他年轻的时候一定很让人看得难受,不过现在他也不年轻了,那些空白的地方,都或多或少补了些皱纹上去。
“这花是我的!我可是在这里足足等了十年!”这人尖声嚷道。
他的声音和他的五官一样糟糕,像猴子的声音一样。
“我劈开的山。”解星恨只冷冷道了五个字,便不再理睬他,转回头去,给他一个森冷的背影。
方才那人说话时,小妖怪们脸上满是嫌弃的神情,一双双眼睛也眯得很小;可现在解星恨一说话,他们的大眼睛睁得快和珠子一样圆,也和珠子一样反射着光。一张张脸蛋上都是一样钦慕的神情,甚至有一只小花妖,在感叹了一句“太帅了”之后,竟仰头昏厥了过去。
飞棍又出。
石雨又下。
那人已不再等待,只大吼了一句“就让你尝尝我武当的玄武棍”后,便向解星恨直逼而去。
解星恨却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右手依然伸向了仙花,并没有去握剑柄。
那人起初步伐如疾雷,走到解星恨身边时却慢了下来。
剑气!
好厚实的剑气!就和这山里的雾气一样,撩不开,划不破。
也只有这样的剑气,才能劈开这样的雾气。
他的脚步有些绵软,可是他还是向前冲去。
他也需要这朵花,十分需要。
所以即便他本没有资格拿到这朵花,他也要为之一拼。
可是他的棍子还没有出,便觉着一大团雾气迎面扑来。
然后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轻得像一朵花一样。
然后,连轻盈感也消失了。
小妖怪们又是一片哗然。
这人怎么啦?
怎么忽然睡着了?
是那个帅哥施的法术么?
是哦是哦,一定是的——
忽然嘈杂的议论声停住了。
天空飘下了一朵五彩祥云。
云朵上站着一个玉洁冰清的女子。
女子朝解星恨温婉一笑,道:“摘吧。”
解星恨却没有动手,而是前鞠了一躬。
女子眼波含水,目光流转,周身氤氲的美好,把小铁妖一张张枯槁的小脸也照得明亮。
“我是天界守护这水露仙花的花仙,你已通过考验,这朵花便是你的了。”
解星恨这才回身摘下石壁上的仙花。
他看着这朵小花,小的不及一拳大的仙花。
“萼有八,瓣十二,真气化之,行于经络,通体流运,即日便愈。”
八张萼片,十二片花瓣。
“八脉,十二经。多谢指点。”
云中的女子看着神情淡漠的解星恨,如波的眼神忽然蒙上了伤感的色彩。
“你长得和他真是有些像。”她轻声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