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那半夜两人自然睡意全无。
他们依偎在黑屋里,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只觉得对方的肢体也变得和自己一样僵硬。
过了很久,仇心柳终于开口说道:“星恨——”
可是她话还没说完,解星恨就先说道:“我说过,若是义父不愿让我们在一起,我就带你走。”
他抬手抚弄着她耳畔的碎发,声音也变得和发丝一样轻柔:“去你想去的地方,去一个谁也找不见我们的地方。”
“我不要这样。”仇心柳的声音坚硬而干脆。
解星恨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
他没有动摇,即使背负着多大的风险他也不会动摇。一诺千金,他既以许下诺言,就定会践行。
可她若拒绝,他也就无可奈何了。
“你不该为了我而耽误更重要的事。”她的语气像铁石般地刚硬;她的心,想必也早已做下了不移的决定。
解星恨不再说话。
他知道她要是下定决心来,那是谁都无法动摇的。
他静静地望着她,眼神里的忧伤一点一点地流泻出来。
黑暗中他看不见她的眼神,只能感受到她四周的空气渐渐凝固。
“那你等我。等我报了仇,我就回来娶你。”他轻轻低下头,在仇心柳的颈上一啄,又一啄,然后吻上了她的肩头,她的手臂,最后,在她的手背深深地落了一吻。
“我等你。”仇心柳平静地答道。
她的语气虽然平静,心头却是波涛汹涌。
她只看到她曾经憧憬的那条幸福之路渐渐被阴霾遮去了光。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怎样的路。
可是无论是怎样的路,他们都要向前走去。
待仇心柳再醒来的时候,她已躺回了自己的闺房里。
舒适柔软的床垫,如梦似幻的纱帐,已让她有些记不清那黑屋的硬冷。
她的怀里抱着的,也只剩自己的大眼娃娃。
四下无人,房门很好地扣着。
仇心柳看着怀中的大眼娃娃,它的眼睛是那么大,那么纯真地望着她。
让她情不由己地想起了铁栈山的小花妖。
昨夜的场面还在脑海中飞闪,昨夜的话语还在心头盘旋。
她忽然鼻头一酸,“哇”地哭了起来。
仇皇殿所有的建筑都是石质的,像堡垒一般的坚固,大火烧不掉,铁蹄踏不平,坚不可摧。
秋已渐尽,冬已不远。
朝阳,也升起得越来越晚。
红日才刚浮出地平线,解星恨已站在了正厅的门外。
“进来!”
只听门内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
石门并未掩上,露出了一条缝。
这声音便从缝里传了出来。
可仇雠是如何知道自己已等在门外的?
解星恨并没有多想,便推开门大步迈了进去。
仇雠依旧坐在他的双虎石椅上,藏在他的面具之后。
“昨夜睡得可好?”
他这一问委实让人吃惊,要知道他仇雠若是有一天关心起别人来,那太阳真是会从西边升起的。
他不管你睡得可好,吃得可好,他连你是生是死都是不管不顾的。
他在乎的,只有权力和服从。
他嘴里说出的只有命令。
但他近日的确浪费了许多口舌在同解星恨做解释。
解释?
他最讨厌的就是解释。
他就是唯一的真理,还要什么解释?
可他渐渐意识到解释的必要性——谎言,需要一个又一个解释来维系。
解星恨并没有为他突然的问候而感到惊讶。这于他而言当然是一件奇怪的事,因为仇雠从不曾这样关切过。可是他一想到昨夜发生了的那么多从不曾发生过的事情,他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好。承蒙义父厚爱。”他微一颔首,以表谢意,却是说得这般讽刺。
仇雠脖下的青筋跳动了一下。这讽刺的回敬让他听着很不舒服。但他立刻调整了情绪,接着道:“昨夜我见你违反禁令,擅自闯入黑屋,是以发怒。我可能说了些过分的话,你也莫要太在意了。”他的口气竟然这般语重心长,看来这太阳从西边升起,当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义父并未动怒于孩儿,义父所言极是,孩儿自会永记铭心。”解星恨依旧平静地答道,语气冷漠而疏远。
仇雠见他这般镇定,心里的不适又翻涌起来,但他仍然极力稳住心绪,又接着道:“我当然也是希望把柳儿许配给你的。我早就这样想过了。”他停顿了片刻,观察到解星恨低垂的眼眸似乎略有颤动,才继续道:“但我昨夜也说了,你应当以家仇为重,为你父母雪恨后再成婚也不迟。”末了他又补上了一句:“柳儿迟早是你的。这门婚事,我和你义母早在你们还小的时候就定好了。”
解星恨诧异地抬眼看向仇雠,一直平静的语气终于有了起伏:“义父——您当真同意将心柳许配于我?”他眼里的寒冰已融化成水,尽显他那深藏于下的与常人一样丰富饱满的情感。
仇雠点点头,眼角露出了笑意。
一向沉着冷静的解星恨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此刻他的手应该怎么放,腿应该怎么放,五官又应该怎么放。
他只是很想提眉,提眼,提嘴稍。
他很想冲出这正厅,穿过宣誓场,穿过回廊,穿过练武场和庭院,一步冲进她的闺房,告诉她这消息。
这太好的消息!
他的嘴角已经挽上了明显的弧度,明显到傻子都知道他是有多高兴。
却听头顶又传来沉厚的一句,“所以你自可放心,安心地先完成父业。”仇雠眼中的笑意忽然消失了,声音也变得严肃:“灭飞雁山庄,杀孤苍雁。”
“得令。”解星恨虽然对他这忽然的转变有些错愕,但面对仇雠的命令,立刻回出这两个字早已成了习惯。
“单独行动,人多坏事。”仇雠的嘴唇微启,又送出八个字。
“是。”解星恨自然明白这话指的是什么。
不要带上仇心柳。
他知道没有她在身旁他会很不习惯。
也会多上不少危险。
那次点苍,不还是她救了他的吗?
可是现在——现在连他也不希望让她一同去涉险,一同去杀人。
她的手,不该再沾鲜血。
她的手,是该抱孩子的。
他们的孩子。
也许她已怀上了他的孩子,那他更不能让她有半点损失。
她应该在家里好好地休息,好好地等他回来。
解星恨两手一拱,退出了正堂,便径直向他们的卧房走去。他起初是慢慢地走,因为殿内到处都有门人侍卫,他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看在眼里。可他越走越快,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跑起来,穿过宣誓场,穿过回廊,穿过了练武场和庭院,一个箭步冲进她的闺房。
“心柳!”他扶着门框,喘着气,眼神找寻着屋内的人影。
仇心柳正坐在床头,脸上泪痕斑斑。她手里抱着大眼娃娃,可她自己,也像是个娃娃似的。
一个哭湿了的娃娃。
解星恨看她这般伤心,知道一定是为了昨夜的事,急忙在身后掩上门,几步坐到了她的身旁,端起脸蛋,拇指轻轻一刮,为她揩去了两条泪痕。
没有妆粉的小脸像水煮鸡蛋般的柔嫩,吹弹即破。
只是这白净的小鸡蛋已把自己哭得绯红。
仇心柳垂着眼眸,并不看他。
他并没有气恼,他知道她现在心里很难过,平静了一下自己方才疾跑而拨乱了的心绪,用最沉稳的语气说道:“义父答应将你许配给我了。”他的语气虽然平静,但他的眼神却平静不了,如微风拂过的水面,轻轻地泛着涟漪,寒冰已化,现在这眼眸里深藏的情感,已毫无遮掩地流露出来。
仇心柳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她的眼睛这一睁大,她这人儿看起来,就更像她手中的大眼娃娃了。
解星恨心中努力压抑着的喜悦再也克制不住了,他探头就是在她唇上一啄,那明亮的星目现在也似收进了所有的星光,嘴角扬上了从未有过的高度,双手也抓住她的手臂轻轻摇起来。“再不会有人阻碍我们了!”
仇心柳的心里也很激动,但激动之外,却还起伏着别的心念。
父亲这一句话,她也是等了很久。
若是父亲都同意了,那天下,的确就再也没有能够阻拦他们的人了。
当然,除了一个人。
她自己。
昨夜那可怕的念头仍在脑海中翻滚。
爹爹昨日反对的立场明明很显然,今日却轻易同意了,总让人觉得不安。
他会不会真得想拿自己来要挟解星恨?
若是爹爹……就是那个仇人……
想到这里,她的身体竟颤抖起来。
解星恨却以为她是因太过激动才会颤抖,便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深深地埋进怀里。
“爹爹一定是让你先完成父业,再娶我,对不对?”仇心柳贴着他的胸膛,听着里面那颗“扑扑”跳动的心,忽然提声问道。
可她还没等解星恨回答,又接着问道:“他一定是让你独自完成以后的任务,莫要再带上我了,是不是?”问到这里,她娇俏的小嘴便撅了起来。
“不愧是我的心柳。”解星恨对于她突然的问话有些意外,也听出了她话语中的闷气,可他最先感慨的,还是她的智慧。她并未听到他和仇雠的谈话,却已把谈话猜了个大概。
“所以你决定以后都不让我出去了,是吗?”仇心柳说这句话的时候,两眼狠狠地盯着解星恨,似要把他给看穿了。
她手上无弓,可她这眼神凶起来,当真是手中无箭,目中有箭。
她这眼神看的解星恨自然是毛骨悚然,更何况她说的,就是他心里的答案。
她不该再和他出去闯荡了。
她应该安安分分地呆在家里,再不要冒任何危险。
“我的仇人剩下的已不多,这次去杀了孤苍雁,剩下的,也就更少了。”解星恨说到仇人,语气又放冷下来,末了又补上一句,“我们很快就可以在一起了。”
仇心柳听他这么一说,却没有吵闹,而是站起身径自来到窗边。这仇皇殿内少有植木,可她的窗畔,却还有绿意。
只见从靠窗一侧,整整齐齐地排着一列景盆。
共有十盆。
盆子里面,种着扶桑。
纯白的花,娇粉的花,鲜黄的花,暖橘的花,火红的花。嫩叶托着,分外艳丽。
仇心柳竟不再说话,从一旁牵来水壶,竟给花朵浇起水来。
看到心上人这般冷落自己,解星恨一脸茫然,不知自己说错什么话了。
难道她不想和自己在一起了?
女人啊!
善变啊!
可是他并不懂女人,他真正深入了解的,也只她这一个女子。
“心柳——”解星恨困惑的声音略带怒气,却只听仇心柳没好气地抛来一句咕哝:“知道啦,你不是不让我和你一起去么?那就快去快回!”
解星恨一听这话才放下心来,几步奔到她身后环起她的腰,在细长的脖颈上落下吻去。
“少吃我豆腐!快走啦!也想我给你浇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