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解星恨失声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仇雠的声音如狮吼一般,他的心里眼下正熊熊地燃着一把大火。
今夜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太多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没想到仇皇的守卫军竟然这般松散以至于放进了刺客,他更没想到这前来刺杀自己的,竟是他早年遗弃的亲生女儿。
而现在,他视如己出的养子又和女儿缠绵在一起。
可他纵有万腔怒气,也都是撒在仇心柳头上的。
仇心柳听解星恨叫了一句“义父”,又听到门口传来的如雷吼声,便已全然清醒,她惊慌地看着父亲,支吾道:“爹、爹爹……”
“我怎会生出你这样的贱种?!”面具里晶亮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仇雠抬起的手气得颤抖不已,食指点着仇心柳,似要把她一指戳穿。
父亲不是从来没骂过她,但他绝没有骂得这般刺耳。
这般难听。
若是别人这么骂她,她一定会“混蛋”、“王八”地反敬回去。可是面对父亲,她却开不了口。
在父亲面前,她连丁点的自信都撑不起来。
她只能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猫一样锁着脑袋,两眼盯着自己的手,一言不发。
“义父,不是心柳的错。是我自己要来的。”解星恨看到她这般伤心,不由紧了紧环住她双肩的手臂。仇雠已站在他们面前,他却没有松开手,仍是紧紧抱着她。
通常来说,一旦男人被当场捉奸了,第一想到的就是赶紧脱身,巧舌如簧,说得自己越清白越好——是她勾引他的,自己只是一时迷了心智。
可是解星恨却一肩扛起了所有的责任。
是他要来的,与她无关。
所以所有的责罚,也请落在他的身上。
他方才骂出的那句话,也请他收回。
仇心柳虽然有一个绝情的父亲,却遇到了一个重情的爱人。
一个真心待她的好男人。
他给她父亲给不了的自信,她才会在他面前精灵古怪,伶俐聪明。
每一个给你自信的人,都是这世上最值得你感激,也最应该感激的人。
仇心柳偎在解星恨的怀里,长长的睫毛颤动着。随之颤动的,是那长睫毛下如水的目光,和那起伏的胸膛下跳动的心。
“闭嘴!我不许你再这样亲昵地叫她!我真不该让你们走得太近!”他恶狠狠地瞪着那相拥的一双人,每个字都像是一落滚雷,炸得人耳根子都发疼。
他真是大意,太大意了!
这几年他从济州妖师那里得来了不少的秘方,多数精力都花在了试炼新的丹药上。
解星恨已被他培育成了一个绝世的杀手,在外由已基本能由他对付;而殿内的事务,也有雩姬会料理。
他们是他的左右手。
可是现在他的右手,却公然在他的眼皮底下寻乐。
他要是再不给自己敲响警钟,恐怕整个仇皇殿说不定哪天,也会轰然坍塌。
仇心柳听到这里,眼神又黯淡了下去,她已觉到父亲对他和她的强硬态度。
反对的态度。
解星恨受了他的这么一句训话,却不仅没有闭口,反倒是接着说道,恳切地说道:“义父,孩儿对心柳是真心的,请你将心柳许配给我!我一定会好好待她,一辈子都守护着她!”
仇心柳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她惊讶的是他竟然开口向父亲提亲了。
她更惊讶的是他竟然在父亲怒火中烧的节骨眼上提亲!
这是多不明智的一举啊!
爱情,的确是会让人冲昏头脑的。
向来冷静沉着的解星恨,竟也会做出这般冲动的事情。
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被深深感动了。
她并没有看向父亲,只是仰头看着他那细长的脖颈,还有那缩动着的喉结。
微微的体香传来,就像清晨湖畔的微风。
氤氲着水汽,和阳光的香气。
那是一种无孔不入的渗透力,一种让人感恩生命的浸润。
她从小到大闻过上百种花,闻过上千种脂粉,可没有哪一种香味,能及得上他身上的味道。
她已然不在乎父亲的回答,她也预料到他一定会吼出的反对。但她现在有他在身旁,有他这样一个散着阳光气息的男人在身旁,给她自信,为她争取幸福,她还有什么怨言,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解星恨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平静地看着仇雠,等待着他的回复。
他刚才的举动虽然看似冲动,可他现在的眼神却平静如水。
他丝毫不为他说出的话而感到遗憾。
他反倒是觉得很庆幸,自己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这,算是向她求婚前的一次小小彩排吧。
“你!你忘了你死去的爹娘吗?你忘了这十几年来你都是为了什么?这十几年来我都是为了什么?!!”仇雠气得整个人像是弹琵琶似的狂抖不已,他今晚确是被激怒了,他说话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
冲动容易出事。
他极力地平静着心中的怒气,可是许多话语都像涌浆似的喷薄欲出,在他的喉咙口横冲直撞。
与仇雠相比,解星恨眼下却沉静许多,他不仅没有对方才说的话有任何醒悟,反倒是敛眉道:“义父,孩儿未曾忘却家仇,但即便家仇在身,我也会照顾好心柳。”
仇心柳的心头又是一动。
原来他之前疏远自己,确实是因为他有他自己的担忧。他是一个有使命的人,他考虑得自然很多。
所以他对她忽冷忽热,全因他自己内心也在矛盾着。
可现在,他看来已似想明白了。
他并没有抛却家仇,但也不愿对她放手,就这样决定肩负起两份责任,只因他实在爱她太深。
家仇当然是不能放下的,他唯一的夙愿,不就是为了看到父母洗冤雪恨的那一天吗?
她是可以放下的。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他又长得这般俊秀,何愁没有美人爱?
更何况,他也可以让她等,待他复仇后再将她迎娶。
可是他不想要别的女人。
他也不想她等。
所以他现在就要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乌发相绕,永结同心。
他要给她承诺。
只有一生的许诺,才足以证明他对她的爱。
“不知天高地厚!”仇雠的怒喝在这石黑屋里来回传荡,听着,也就更加猛厉。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似烧了起来。
他只觉得自己再这么熛怒下去,恐怕会说些不该说的话。
所以他努力地吞咽着口水,两拳握得“吱吱”响。
心火终于慢慢平息下去。他高大的身影,又重新灌进了月光的森冷。只听他冷冷地启齿,道:“你可知你爹是怎么死的?”
解星恨的目光抖动了一下。
“若没有你和你娘,你爹又怎会死呢。”仇雠的嘴角闪过一丝觉察不到的阴笑,可他的语气却很哀伤,像是在惋惜那已逝之人。
“星儿,你还小,许多事还想得太简单。”他越说越像一位父亲,渐渐退去了那方才尽显无疑的野兽气息。
“若是你的仇人劫走了柳儿,用她的生命、甚至是母子的生命相胁,你难保自己不会屈从于他们吗?”他语重心长地说着,脑中,却闪过了十八年前的那一幕。
他当年不就是这样征服江无缺的吗?
他还清清楚楚记得他那绝望而无奈的声音:“放了他,我一切随你处置。”那温雅的声音已变作沙哑,那俊逸的眉目也悲伤地垂落下来。
解星恨的脑中“嗡”地一响。
仇心柳的眉眼也惊绽开来。
这个问题他之前不是没有想过,只是爱情的潮水渐渐把这画面冲远了,远的让他已忘记了这可能发生的事。
这极可能发生的事情。
爱情让他变得短见又远见,他虽口上说着“不忘家仇”,但他脑海中想象的,都是雪仇之后的事情。
他的目光已被爱情拉到了远方。
那一派祥和,幸福安宁的远方。
他却忘了从此岸到彼岸,却还有很长的一段荆棘险途要涉。
父亲当年,就是这么死的么。
那他又如何自信不会重蹈父辙?
仇心柳心中的幸福泡沫方才还如在阳光下闪着莹彩,父亲这句话一出,那些泡泡就全都“砰”地破了。
她要和他在一起,但不要成为他的包袱。
更不希望自己成为仇人对他逼迫要挟的工具。
仇人……
她又想起了谢英华那一页纸书。
“不择手段……”“毒辣至极……”“确为其所杀……”“另有目的……”
这些不深不浅的墨字飞快在她的脑海中闪过,她呆呆地望着父亲,总觉得父亲的嘴角似乎在笑。
他的声音是那么悲痛,可她分明觉得,他在笑。
他背后阴冷的月光穿透罅隙直向她扑来。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若是爹爹……就是那个仇人……
他会不会拿自己来要挟解星恨?
想到这里,她的手心已渗出冷汗来。
不会的,谢英华才是该死的恶人,爹爹不会做不对的事情!
这些话语总是毫无防备地向她袭来,而她不知疲倦地一遍一遍为父亲辩解,一遍一遍在心底安慰自己。
可是她每辩解一次,内心的动摇就多了一分。
最后她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已近苍薄,她越辩解,越觉得无力。
为什么世间有像桃花谷这般风光旖旎的地方,仇皇殿却始终这般阴森幽暗?
为什么市集镇落里的人们都是那么和蔼友善,仇皇殿内的门人却是这般冷酷无情?
为什么爹爹总要戴着面具?为什么总有杀不尽的敌人在等着他们?
……
太多的为什么,从前只是缠扰孩子一时的疑惑,现在却已渐渐积压成了长久的负担。
“不该知道的就不应知道。”
母亲的话语又在耳畔响起。这话,不是在暗示些什么吗?
仇心柳虽然仍被解星恨搂在怀里,却觉得长驱直入的寒冷正噬咬着自己的肌骨。
若她一味地欺骗自己,不该知道的就永远不去知道,她会不会因此而害了身边的人?
她想到的当然是解星恨。
她微微扬起头看向他坚挺的下颌,眼里有光点在闪动。
仇雠方才想到了江无缺,想到了十八年前的那一幕。“放了他,我一切随你处置。”江无缺毫不反抗的态度让他至今想起都颇为痛快。
可是他想到这里,心头忽然似有木鱼“笃”地一敲。
他既然可以这样控制江无缺,又为何不能再这样操纵他的儿子?
虽然解星恨已然为他操控,已然像一只木偶般为他支配,但若在这木偶头上多穿一根线,又有何不可?有何不好?
更何况,这是最致命的一线。
他既已被她女儿盗走了心,而他又盗走了女儿的心,这样一来,岂不是事情会变得更加容易!
他高兴地快要鼓掌起来。
可是他面上却依然如一泓深不见底的湖水,他猛一甩袖,竟扬长而去,只远远地送来一句话:
“星儿,明日一早来正殿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