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瑕手抵下颌,若湖的这句话,当真意犹未尽。
家就在心里,缘何不能画出。
他在桃花谷的那个家,他也定能用手画出。
只因这是他心头唯一认可的家。
若说叶落归根,他也定会认为他的根永远只与那片如云似海的桃林盘根错节,虽然他在恶人谷生活的时间要更久,但是这里只有他的屋,并没有他的家。
家,是用来住的,更是用来牵挂的。
只是他同样以手为笔,这支笔却没有若湖的那支的魔力。
他连空气都划不破,若湖却能凭空划出一方异界。
他懊恼地耷拉下脑袋,像只泄了气的球,只觉得自己和若湖相比,真是相差得太多了。
若湖却拉起他的手快走起来,一边细声道:“公子,我们加快脚步,长老在里面。”
“若湖,你不是会转圈吗?就是望月台上那样的,转一圈就能回到地面上——为什么我们不能转一圈就到长老跟前呢?”
“公子,回家了以后,所有法术都会失效。”
“真是奇怪的家。”
“这样才能做最真实的自己呀。”
江瑕被若湖拉着穿过了一段又一段九曲连环的回廊,四周尽是湖水,衬得整个洞穴也变大了一倍。回廊的尽头是陡然高升的山道,上了山道后,本与砖面齐平的水面便渐渐低落下去,等到了山道的尽头,低头俯视那水面,竟已变作细小的一条丝带,蓝莹莹地穿过壁立千仞的峡谷。
“这哪是洞啊……这简直、简直是一片新天地!”
江瑕抬头望着天上的白云漂移,不由用力往大腿上掐了一下。
哎哟,是痛的。
可当真像是在做梦啊。
“公子,洞也未必都是黑的。这地方之所以称作‘洞’,是因为它就如道家所说的‘壶中天地’一般,并非不存在于人间。仙狐洞是存于人间的一个罅隙,我方才指绘草木,手引河山,便是聚那仙灵之气,将这罅隙打开。”
他们已经踏上了一大片柔软的草地。这地方宛如仙境,有草木,有花鸟,天上白云朵朵,地上风吹草动,天接着草,草连着天,虽然天和地近得仿佛置身玉蚌壳里,可是抬手却触不到天,伸手也够不到天际。所有的一切,都并不像眼见的那般近。
“公子,你在人间看不见这里,只因这仙狐洞外有结界,可把人间的所有光都吸收了,所以你看着这里,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是漆黑一片。”
江瑕听她一会儿说这里是“画”出来的,一会儿又说这里是“壶中天地”,是人间的一个“罅隙”,现在又说起了什么“光”,什么“结界”,已经是听得一团稀糊,忽听若湖掩嘴笑道:“若湖就不再和公子开玩笑了。这仙狐洞就在昆仑山里,这昆仑山半阴半阳,南面那座确实是山,这北面那座却谁也瞧不见,谁瞧过来,都只能看见迷雾蒙蒙,隐约有黑色的山石。可是谁也登不上这座山,没有路可以上;但是抬头仰望却又觉得这是山,黑压压高不见顶,只以为这山实在太高了。其实都是结界的幻象。这我方才说了,结界可以吸收外界的光,所以这里面的东西谁也看不见。外面看来,只是一个巨大的黑影。我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昆仑黑白岭’,你想必一定听过。”
江瑕豁然开朗,叹道:“‘昆仑黑白岭,神鬼也难行’……近看是黑石,远看是白雾,似山却不可攀,非山却高耸入云端……原来都只是幻象而已……巍巍高山上别有洞天。”
“公子说的没错。”
草原没有尽头,可是若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只见这里的草并没有和别处的有何异样,可她却蹲下了身子,围着自己和江瑕用手指画了一圈。待她再站起来,小手也紧紧捏着江瑕的手,轻轻道了一声:“公子,站稳了。”江瑕便觉得脚下的土地开始颤动,忽然“轰隆隆”,若湖划出来的这块地竟开始蹋陷下去。
“啊——”江瑕紧紧攒着若湖的手,吓得忍不住喊出声来。
“公子莫怕。”
待若湖话音落尽,江瑕也确实不害怕了。因为他们已到了又一个有趣的新天地。
这次可真正是洞了。
好漂亮的洞!
洞顶布满了璀璨的星星,此大彼小,此明彼灭,让人看得眼睛也变得明亮起来。可这星星却是红色的,这山洞里的岩石也是火红色的。洞内也有水,可那蜿蜒流过的溪水,却竟是萤蓝色的。这一蓝一红,同时收入眼中难免会相冲相撞,但只是把彼此反衬得更加鲜艳,照得这山洞竟十分明亮。
若湖牵着江瑕的手在前面走着,忽而在一条岔路口停下脚步,转身道:“公子,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见云娘子,很快就回来。”
江瑕点点头,他并不害怕也不寂寞,这新天地实在奇妙的很,他正打算好好瞅瞅,并不着急着走。
他蹲下身子,用手去舀那清澈的溪水。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沁凉的触感,江瑕望着湖面上自己的倒影,只觉得一切真实到难以相信。
“公子,这溪水可比你的手要干净许多。”若湖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串清灵灵的笑声。
“这溪水难道是用来饮的?”江瑕站起身来,转身看着若湖。
若湖眼波流转,妩媚一笑,鼓掌道:“公子真是聪明。”
江瑕却皱了皱眉,低声道:“若湖,你还好吧?”
他只觉得眼前的若湖有些奇怪。若湖可是从来不会笑得这般——这般——肉麻的。
“好~好的很呢。消失了一天你也不担心人家,人家当然好的很。”若湖忽然颦眉低眸,楚楚可怜起来。
“我……我当然担心你,四处找你都找不到人影……可你也别怪我,这种地方我怎么找的到?!”江瑕心里依旧疑惑地击着小鼓,可是既然若湖这么问道,他自然也得解释一番,否则岂不是吃了哑巴亏。
然后他忽然觉得身子一轻,竟被若湖拉着转起圈来。“公子,我们来跳舞好不好?若湖最喜欢跳舞了!”她一边说一边加快了步伐,江瑕虽然自诩聪明,可他从来没跳过舞,也不是眼下转几个圈就能学会的,只见他就像是一只笨拙的鸵鸟,总是一不小心踩上自己的脚。
“哎哟哎哟——”
“慢点慢点——”
“痛!”
只听清亮的歌声中传来阵阵刺耳的嚷叫,便是江瑕又才踩到了自己的脚掌。
他只觉得天上的红星已经转成了一条条红线,一条条红线又连成了深深浅浅的一片,看得他眼睛发红,看得他头脑发昏。
忽然耳畔的歌声和风声都静止下来。天上的星星还在继续旋转,但也渐渐慢了下来。
“公子——”若湖竟然伏上了自己的胸口,像一只依恋主人的小猫,不再淘气,只安静地享受着主人的温度。
江瑕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手却不自觉地环上了她的腰。
“公子——”她又轻唤了一声,从他胸口微微仰起头来。江瑕垂眼看她的时候,她的眼神一如香炉里升起的袅袅轻烟,那眼眸如水依旧纯净,可目光却分外撩人。
江瑕只觉得这轻烟无孔不入,钻满了自己的脑袋——他已不能思考了——一切都交给了本能,而本能正指使着他慢慢垂下头去,向那饱满的红唇吻去。
“胡瑛——!”忽然耳畔又响起了若湖的声音,江瑕急忙转头一看,竟发现又来了一个若湖!
这是怎么回事?!
“若湖——你——”他看看怀里的若湖,又瞅瞅向自己走来的那位,一时不知该问哪个好?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还是两个都是真?两个都是假?
“怎可与公子胡闹!”那新来的若湖已走到跟前,原来的若湖却忽然“倏”地化作一团烟,再一看,烟里竟钻出一个不及三尺高的小孩。
江瑕还没看清她的样貌,她便已经跑得没了影,只远远丢来一句:“笨哥哥,你若是不好好待姐姐,胡瑛绝不会放过你的!”
“公子莫生气,胡瑛乃我家小妹,天性调皮,族里大大小小的长辈都上过她的当。”若湖欠身解释道。
江瑕愣了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自诩“聪明才智冠绝天下”,可今日所见所闻,实在让他也有些应接不暇。虽然他早知道若湖不是普通人,她也同他说过一些族里的操控术,但他现在才明白,他对这个庞大族群的了解还只是冰山一隅——长老是怎样的,这火狐族里又还有些什么神鬼莫测的能人,他全不知道。
“可在这里不是施展不了法术?那小丫头方才又是用什么法子变成你的模样?”
若湖道:“胡瑛天资聪颖,勘透了这结界的瑕玷,她是这仙狐洞里除了长老外唯一能施展法术的。”
江瑕忖道:“可若是恶人入侵,火狐族人又施展不了法术,那岂不是坐以待毙?”
若湖眨眼道:“公子方才也看见了,只有火狐族人才能带外人入族;即便是真有天外高人破了结界硬闯进来,结界一破,法术便能施展。”若湖牵起江瑕的手继续走起来,又道:“更何况,除了法术外,我们还有其他护家卫族的本事。”
江瑕笑道:“可不是?谁若是小觑了若湖的‘心月剑’,那可真是活腻了。”
他这一说,若湖的脸便红了起来,一边嗫嚅道:“若湖……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
方才在那回廊间,在那草原上,他们未见着一个人影,下到了这洞里来,却委实见到了不少。
只见若湖一一像路上遇见的族民颔首打招呼,他们见是若湖来了,纷纷点头微笑,可当看到若湖身后的江瑕时,又都蹙起了眉。
“看来我不怎么受欢迎呢。”江瑕自嘲道。
“公子不要这么想。”若湖虽然这么说,但从声音里却能听出她也在忧虑。
这些族民有的身长八尺,有的不足两尺;有的和人一般可以双腿行走,有的却还是四足着地;他们也都穿着好看的绸缎丝衣,并不像人间的动物一样裸着身子。那些四足着地的族民和狐狸没什么两样,可双腿行走的族民却完全是人的模样;只是有些身后还有一条巨大的尾巴,而另一些的尾巴,却不知去了哪里。
他们又走了很长的路,似乎已经走到这洞里很深的位置,终于来到了一个分叉口:前面有两条路,每一条都通向一扇不同的门。
一扇门上刻着一朵九瓣花,看去像是一个漩涡,若是再看的久一些,真觉得自己像是也要被卷进去。
另一扇门上刻着的,则是一个奇怪的图案。
江瑕方觉得这图案有些眼熟,忽而想起这似乎就是若湖腰畔金令上的图纹的一部分。
他方欲开问,只听若湖低声道:“公子,我们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