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伐依旧向前,却失了方才的节奏;两肩依旧齐行,却没了一贯的默契。
仇心柳的右手拉着解星恨的左手,走得并不很快,因为心在拖沓。
她用右手拉着他,心却跳动在左边。
谁都没有说话,只默默向前走着。
终于到了这杏林的尽头。
似乎再没有别的埋伏,再没有别的男人或是女人前来雪上加霜。
飞雁山庄的轮廓渐渐隐现出来。
这庄院占地并不广,然飞檐斗拱、气势非凡,当真名副其实,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鸿雁。
青砖灰瓦,通体垩白,坐落在这流光溢彩的杏林中央,显得分外沉静。不愧是一代武林掌门所居之所,非宁静无以致远,非淡泊无以明志。纵使千金相拥,也挤不进这清静宅院;纵使赫赫有声,也凛然拒繁花似锦于外,守得一片清闲净土于中。
武林多纷扰,以不变应变,以不乱制乱,已是历史之明鉴;鸿雁欲飞而不飞,乃是至臻之境,是生命最饱满、最有张力的姿态。
然而解星恨自然不会想这么多。
那青砖灰瓦在他眼里是这般污浊,那通体白墙在他看来是那般刺眼。
只因这宅院里住着他的仇人。
他不再犹疑。
义父的滴水之恩,当需涌泉相报。
他若是怀疑起他来,世界便永陷混沌。
阴可入阳,阳可为阴,这世间,又有什么是绝对的是非?
只有真情,才是唯一可以信赖的东西。
仇雠这般真诚待他,视如己出,他若还要怀疑什么,便是良心也被狗吃了。
那些在点苍偶见的只言片语,就让它随风去吧。
更何况,他要早日报仇,才可给她未来,才能给她一个安宁的生活。
虽然方才玉玄风引起的不适还在他的心头如针芒点刺,可是他到底还是爱她的,深深地爱着她的。
无论她做了多伤害他的事,说了多伤害他的话,到底说来,都还是可以被原谅的。
可以被痛纳的。
解星恨心头飞过很多思绪,也就忽略了仇心柳的颦蹙。
为什么?
为什么她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这么的美好,都如人间天堂;可是自己的家,却始终如腊月的荒丘,如帝王的墓葬一般,庄伟却森冷。
这清朗院落的主子,当真是解星恨的仇人吗?
她心乱如麻。
乌头大门外,站着一个窈窕的身影。
一头棕发如波,明亮的瞳眸竟泛着大海的蓝色。她的嘴巴很大,嘴唇也很厚,然而一反自古的“樱桃小口”之美,倒另有一番异域风情。
她只微微牵动嘴稍,便能扬出一个大大的弧度来,笑容明朗又大方,虽少了几分矜持,却多了十分浪漫。
她高挺的鼻梁像是海上的白帆,白皙的皮肤透着阳光的明度——就像白光粼粼的海面一般。
她上身穿着一件瑰红色的短衫,下身所着的同色短裙外闪闪地挂着许多银饰,衬得皮肤愈发白嫩,乌发愈发荡漾,她那双深蓝色的瞳眸,也愈发得诗情画意。
她的性格,也和她的打扮一样,奔放,洒脱,解星恨和仇心柳还未走上台阶,便听到上头飘来一个高亢的叱声:“仇皇贼子!纳命来!”
话音未至,人影先至,两道白光齐下,同时向解星恨和仇心柳一人一刀剜去。只听“铿锵”一声,剑已出鞘,却是挡开了刺向仇心柳那边的刀,再一看解星恨,他竟用掌中空空如也的左手,徒手将向着自己的这一刀架住。
那浪发女子只见他刀刃着手却未有血痕,心中暗叹其内力之雄厚。然她并未因此而有所畏惧减了攻势,反手一刀,竟如游蛇般脱了禁锢,刀势骤变,由上转下,直逼两人肚脐。
近战对仇心柳向来不利,而眼下那浪发女子双刀齐下又将她死死困住,她虽自腰间抽出了匕首,却一时不知如何下手,只因她并不善于用刀,这小刀,只是以备不时之需。现在她方自后悔平日不肯吃苦练习,当真是艺到用时方知浅。
好在解星恨的剑法似与那女子的双刀不相上下——一贯的默契,她只要做好防守即可。
这浪发女子的身法当真诡谲难测,她的身形如水一般流转却没有水的惯性,刀势忽上忽下时左时右,解星恨背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对手,有的不堪一击,有的威猛强劲,但这般难缠,这般与他难分上下的对手,还真遇到的不多。
竟还是一个女子。
一个异族女子。
一个英气风发的异族女子。
他虽然杀气仍盛,但是眉眼间不禁露出了钦佩的神色。而这点滴的流露,那女子全都看在眼里。
方才人未至她已抽刀飞去,还未看清两人面容,只看那身形便如孤老前辈所述的模样,所以她也不犹豫,速战速决。
她们祈族人做事向来果决,只有中原人才会虚情假意:明明心下想收着的礼却推来搡去,明明骨里恨透了的人却笑语相迎,好不痛快。
可现在她和他却只隔着咫尺的距离,屡次交锋中两人的面颊几近要贴上。她早已清楚地看到了他的五官,他的面廓,那深蓝色的瞳眸也就不禁颤动了几下。
好美的俊颜。
她还记得小时候父亲从中原带回的画卷里,就曾有过这样一个俊美的男子。
虽然容貌并不一样,但那如北国霜寒般凛然的神气,正是她所中意的类型。
她还记得临行前,自己拿出那副画来笑着对爹爹说,若是她在中原真真遇上了这样的人,他老人家就等着喝喜酒吧。谁也别想劝她,谁也劝不住她。
爹爹苦笑道,好,你且去看看。
他知道若是他这女儿要做的事,当真是天神都阻拦不了的。
反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这做爹的,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了。
可她没想到,缘分可以来得这么快,这么巧,这么突然。
就像一个措手不及的海浪拍来,将她扑得满身是水,将她卷进深陷的漩涡。
方才还杀气满盈的碧瞳,眼下却漾起了微波。
然交战时分,分神乃是大戒。
只听仇心柳高呼一声:“星恨!”
解星恨应了一句:“知道!”长剑便如飞链直走她下颌,轻轻一抖,剑尖已逼及她的喉处。
只听解星恨冷冷道:“你输了。”
她确实输了。
纵使双刀仍握于掌中,她怎敢再妄动一下?
他只需轻轻一挑,便可让她见血封喉。
“木头你还摆什么姿势!快下手啊!”仇心柳在一旁急得直跺脚。
这笨木头又在耍帅!输了就输了,难不成还非要对方亲口承认?!杀了她她便更是输了,还磨叽什么!他不是向来只用剑说话!要知道这般强劲的对手要是给她翻身的机会,那指不定下次倒下的就不是她了!
解星恨也明白机不可失的道理,可是他想将剑尖往前送去,胳膊却僵住了似的动弹不了。
他似在惋惜。
当真要杀了她吗?
人生难逢一敌手。他从前没有遇到,以后也未必会再遇到。
他杀人很少犹豫,可现在,却竟然开始惜敌起来。
华紫音看着他逼近的剑尖,心中如五味杂陈。
又酸又甜,又苦又辣。
还有泪水的咸。
她既已败在他的剑下,便也甘愿死在他的剑下。然而倘若他也是一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便不该杀了她。
倘若她没有对他动心,又怎会分神,又怎会露出了招法中的罅隙?
倘若他也对她动了心,那也许现在,决定生死的便是她,是她手中那把海天双月刀。
“动手吧。”她硬声道:“你别怕我做鬼会缠着你。因为在我们祈族,根本就不承认鬼魂的存在。”
能够死在心上人的剑下,也算是人生的一大幸福吧。
有些人死于病魔的鬼爪,有些人死于恶人的毒手,有些人,则死于寂寞的拥抱。
所以能死在心上人的剑下,的确是一件幸福的事。
人不该奢望太多,知足才能圆满。
这样想着,她便安详地闭上了眼。
“解星恨!你不动手就让我来!别占着茅坑那啥啥的!”仇心柳见他这般磨蹭,火爆脾气就上来了;而他还是同一个女人这般踟蹰,雷霆怒火就炸开了;这女人还这么漂亮,她更是恨不得将这画面撕成两半,将有那女人的一半撕成碎花,而解星恨这一半,也得把他那犹豫的星目涂成两个大黑洞!
话音未落,素手已挥,匕首虽小却不失杀气,直向那女子当腹刺去。
只听“锵——”地一声,匕首落地。解星恨的剑已滑落那女子的喉头,竟架在仇心柳的臂上。
“你!你!你疯了啊!!”仇心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解星恨不杀那女人也罢了,她自己亲自动手也就罢了,可他竟然还挡下了她这一攻,分明是护着那异族女子!
“你走吧。别再让我见到你,否则绝不留情。”只见解星恨望着那女子,神情寂静,音色深沉。
他这一举,也委实让她吃了一惊。
可惊后便是喜。
他若非也对自己有意,又怎会在那恶女的催逼之下迟迟不愿动手?
然喜后,便是泣。
“我要怎么报你不杀之恩……”
那本就像是盈满了水的眼睛,此刻是真得饱含了眼泪,她素来坚强不喜流泪,可是如今心头却有种难以抑制的感动与悲戚,推着这泪水滚滚而来。
“我不在乎。”解星恨撇开眼去,不再看着她,冷声道。
“你不在乎我在乎!你们在这儿郎情妾意什么!当本小姐是聋子是瞎子吗?!解星恨你够了!方才是什么前尘旧爱,现在又迷上了异族风情,你!你你!!我让你招蜂引蝶!我让你处处留情!待我杀了这女人就找你算账!”仇心柳这直肠子当真是直,只听她一口气不分句读连珠炮死地轰炸下来,便是耳力再好之人也怕是要聋了。
华紫音知道自己再不走便是辜负了他的心意,但她也不能就这样的走了。只见她猛一甩首,柔长及腰的头发便披上了肩头,她探出左手来将之握成一束,眼神里闪过一丝留恋,忽而反手一刀,竟将那波浪般连绵曲卷的长发,硬生生给割断了。
“祈族的女孩,一向视头发为另一个自己……我既已断发,便是还你一命,从今以后的,就是另一位华紫音了。”
她这一下举动连仇心柳都被怔住了。待她反应过来时,那红影已不见,只剩满地的棕发,像羽毛般静静躺在那里。
“好可惜……”连仇心柳自己也忍不住发出惋惜之音,竟暂时放下了方才的怒火。
解星恨沉默不语,良久,才道了二字:“无聊。”
他确是有些失望。他本只将她当成是同性的对手来看,可她忽然如女子一般地柔肠百结,他竟有些后悔方才没有一剑送了她的命。
他拉起仇心柳的手就要推门而进,谁知心柳仇反手一掷,恶狠狠地瞪着他,骂道:“看来我真不该出来的!”转身就奔远了。
解星恨哪里肯放,她若真是要回去,他并不反对,可这林子里也许还有埋伏,她又这般轻敌大意,独自行走他怎能放心!
然而仇心柳还没跑过十步,便听一个又尖又亮的声音钻来:“哪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