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归真一路狂奔。
她觉得自己此刻要是停下来,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她从来没有这般心乱如麻过。
她方才那一箭,本是冲着解星恨而去的,可这一箭,也确本打算故意射偏的。
她当然不想杀解星恨。
他怎么可以死。
他若是死了,那她也便是死了。
可是杀父之仇,怎可不报?
所以这一箭,她要射。即便是偏着射去。
但那仇心柳应该死!
她为什么不将那一箭,瞄准她而去!
虽然那时是解星恨动的剑,可却是这妖女,指使他杀死了爹爹!
若不是她那一声清喝,解星恨本已犹豫,他本有可能手下留情。
她才是她的杀父仇人!
但是她的箭就要离弦的刹那,却又难以控制的漂移了方向。
怎么……
她竟然……下不了手。
为什么?对于一个她恨之入骨的人,她为什么下不了手?!
她若是下手了,自己便再也不用仿效——她便是世间唯一的谢归真,独一无二的谢归真——而不是什么仇心柳的复制品。
虽然是她效仿的仇心柳,但她心底又怎不希望别人承认,是仇心柳在模仿自己。
可是仇心柳的性格乖张,谁都知道她向来我行我素,又怎会仿效别人?
所以谁都会说,是她在模仿她。
她一方面处处模仿她,一方面却又对她恨入骨髓。
她实在是个太矛盾的人。
然而有谁知道,她本也是个乖张的性子,本也爱穿一条大喇叭裤,从不爱打扮得像个小姐样儿。可是自她遇上解星恨起,一切都变了。
那还是八年前。
四海,悦来客栈。
她一个人坐在大长凳上喝着闷酒。
那时她才七八岁光景,坐在桌边才勉强能露出一个小脑袋来,可她那酒量,却竟比三四十岁的壮年大汉还要得劲。
客栈老板和小二立在一边看得瞠目结舌,满堂客人也时不时向她这里瞟来几眼。
这男儿打扮的女孩,简直是牛的酒量……
可她长得却像是一朵刚顶出水面的芙蓉,让人看一眼就难以忘怀。
若是被谢英华发现自家闺女竟在外面公然喝酒,估计胡子都得吹飞。
好在她年纪还小,江湖中又有谁人识她。
而且小姐不出闺阁,客来客往,若是问起谢家后生,还有她那小哥哥呢。
所以她便愈发的逍遥。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她喝酒也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只是觉得烦心事太少了,便要酒中寻愁。
可是那一日,她依旧牛饮海喝的时候,一袭明黄的劲风却把她卷了出去。
待她终于喘上气来,只见身旁站着一个面目俊秀的少年,剑眉星目,鼻梁坚挺,瘦削的脸颊线条清晰,薄唇紧闭,眼神淡漠如冰。
好看的银剑随性地背在身后。
谢家常有贵客来访,她也偷眼瞧过不少的翩翩公子,但却从未见过,着实未曾见过,这么漂亮的少年。
秀气却不失英气,稚气却不失魄气。
他不再拽着自己奔跑,但步伐却依旧没有放慢。
她并不认识他。可不知为何,自己的双腿却不听话地紧紧相随。
一个女孩,怎能随随便便跟着一个陌生男孩跑啊。
可她还来不及多想,忽觉着肩头一阵刺痛,然后整个人就酥酥麻麻地软了下去。
力气如覆水尽失,她只觉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眼皮有气无力地垂落下来,整个人就像是个没了艺人牵着的木偶一样,无助地瘫倒在地。
但是耳边忽又响起了剑啸龙吟,铿锵有力,竟似琴瑟和鸣。
隔着薄薄的眼皮也能觉到那斑驳的光影,明灭闪烁,就像微风翻动的树叶,阳光下流动的光点。
但她还未及沉醉,剑声已止。
然后她觉着一双厚实的手,像天使的羽翼般轻轻抚上她的肩头。
肩上落下了滚烫的一吻。
一如春风,知觉也开始复苏。
只见那少年神情依旧如深潭般地凝重,但是眉宇间隐约可看到轻蹙的褶纹,嘴边还有淡淡的血迹。
然后他又继续行步起来。
她依旧紧紧地追着他的步伐。
他们至此都还未说过一句话。
他们始终未说过一句话。
当她远远看到那座石头宫殿的时候,她的脚步畏怯了。
她早听爹爹说过:西南有一片枫林,林里有一栋大殿,这石头宫殿,万万不可靠近——那里,连鬼也不敢去。
她胆子不小,可偏偏怕鬼。
连鬼也不敢去的地方,岂不是比鬼还可怕?
所以她忽然拔腿就跑,也不管少年在后面穷追不舍,七拐八弯,终于将他甩开了。
原来她可以跑得这么快。
但是她默默拖着步子走进家门的时候,心头却是无比的惆怅。
她多想再看那少年一眼!
原来这就是……愁的滋味。
情愁。
但她彼时还不知道,一次邂逅,竟足以改变人的一生!
这情愁,竟从此……纠缠不休。
她所渴求的,远不止那一眼!
她要更多!
她要嫁给他,做他唯一的女人!
后来,她打听到了,那个玉面少年,便是那栋石头宫殿的小主人。
后来,她又知道了,那天他将自己捋走,乃是将她错当成了那宫殿的另一位主人——仇皇殿的大小姐,仇心柳。
嫉妒一如野草的种子,一旦生根,便恣肆生长。
她有偷偷跟踪过他们。
虽然他俩是杀手身份,但却尤为堂而皇之。
尤其是那仇心柳,竟然经常上集市溜达。
每次她在四海看见他们,就立马躲进铺子里偷偷观察。
这仇心柳,也不怕仇人寻上头来。
然而她的确是不用怕的,因为解星恨是那么地处处留心着她,时时保护着她。
她看见他依旧是万年冰封的神情,可是举手投足间无不是关心。
他甚至能算出她下一刻可能遭遇的危险。
每次仇心柳蹦跶着跳下台阶,或是翩跹着追起蝴蝶,脚步踉跄间,总似有扑倒的势头,而每次她将摔未摔的时候,解星恨都会及时捉住她的手腕子,即便随后他就会当头挨上一骂:“解星恨!放开你的猪手!”
但下次仇心柳快要摔倒的时候,他还是会抓住她,还是会毫无怨言地默默包容她的刁蛮。
真是个讨厌的丫头!
彼时她谢归真还是个大大咧咧的男孩性格。然而自从遇见了解星恨,她那颗女孩的心,就也开始慢慢萌芽了。
她自然也发现了她和仇心柳之间的奥秘。
她们竟然长得——这般想象!
谢归真开始将没肩的头发留得更长。
过了整整一年,她的头发,终于也垂及膝窝了。
有一天她偷偷在屋里鼓弄了几下,好不容易将头发挽成了仇心柳的模样。
但她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时,她怔住了。
这不就是仇心柳么!
她又草草学着她的举止摆了几个姿势。
脸上的惊色愈来愈深刻。
她们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像是工匠笔下一个个的无锡泥娃娃。
可是这世间,又能有几个这样的天生尤物?
惊色渐渐化成喜色。
她忽然想要成为仇心柳。
她可以成为仇心柳!
这样他就会同样疼她,就像那回他拽着她的手奔入那片如海的枫林,就像那次他亲口为她疗伤。
他虽然冷漠,但是他对仇心柳的怜爱,谁都看得出来。
恐怕只有仇心柳她自己不知道。
然而喜色又被忧色冲散。
真的要这样吗……
可是她立刻告诉自己,他只是喜欢她的外表,她的形象,她的音容笑貌。
她这么美,谁见了不会喜欢呢。
所以如果她谢归真也和她有一样的外表,一样的形象,一样的音容笑貌,那他一定也会喜欢上她的。
所以,她开始改变了。
她开始练起了弓箭。
她四处寻找仇心柳也使用的物件。
每一举动她都尽力模仿着她。
然而每多像她一分,她便愈发地厌恶自己。
仇心柳是个多可恨的女孩!可她却还要模仿她!
只为了让他也能爱上自己。
从那时起,她已成了一个矛盾的人。自此以后,便一直矛盾着。
因为她总是处在矛盾之中,所以面色也日渐苍白;因为她心中总是有恨,所以嘴唇也被她咬得,愈发单薄。
而仇心柳,她的身边总有解星恨相伴,解星恨的一举一动总有惹她生气的时候,所以她的小脸,总是红扑扑的,而且每一天都愈发得红润。
然而解星恨也有纵她嬉闹的时候,所以她微笑的日子也很多;而爱笑的女孩,嘴唇总是很丰满。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能成为他的青梅?!
为什么上天让她遇见了他,却又安排了另一个她的存在!
老天,你好不公平!
解星恨去剑庐那八年,便是她觉得这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最公平的时候。她们公平的竞争,看八年后两个几近一样的女人,谁能变得更加优秀,谁能夺得他的心。
可是她仇心柳又赢了!
为什么?!
为什么她不是那石头宫殿中的一人!
方才她为什么不一箭射死她!
她死了,她便再也不会这般矛盾!
她死了,他便是她的了!
为什么下不了手?!
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拨走了箭锋,她这一箭,竟然偏了。
可那明珠一箭刺得晃眼,她明明还有时机再补上一发。然后她只觉得双手麻软无力,似再没有勇气举起弓来,为自己方才的偏差做一弥补。
她只想快点逃走,快点离开这两个人,快点离开这一片让她思维沉滞的暖林。
她心里是有多恨!她恨不得仇心柳能死!可她嘴上却嘱咐他们快走,让他带着她快走。
她为什么不让他们去飞雁山庄送死!
她可以求义父免他一死,解星恨便永远都是自己的了!
这样,她也可以亲手杀了仇心柳——这令她恨之入骨却竟然下不了手的女孩!
可是她却让他们快走,却将义父苦心布置的陷阱,都透露给了他们。
她为什么还要为那一箭,作无谓而又苍白的解释呢。
“我已不恨你了,我再没有理由恨你了……”
她这话究竟又是对谁说的,解星恨吗,还是仇心柳……
方才她那一箭,又是向谁射出的?
现在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她只觉得头疼得快要炸开,再也不愿去想别的事情,只想冲到那遥远的天际,贴着苍穹大声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