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虽然头痛,但却并不疲惫。
他许是已睡了一天一夜,现在整个人神志清醒的很,头脑也精神的很。
他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而左胸后那颗怦怦跳动的心,尤为亢奋。
又是那种感觉。
久违的感觉。
他觉得有熟悉的物事在附近。
忽而一声清脆的啼哭在对面的屋里响起,江云心头一惊:没想到这寺庙里竟还有婴孩?!
难道是这小庵里还住着俗人?还只是那丘尼收留的弃婴?
可是这荒芜的雪山连人烟都没有,又怎会有弃婴呢?
莫不是那母亲也住在这里?
难道也同他一样,是从山上不慎失足摔落的?
他又想到方才那熟悉的感觉。
会不会是——
虽然完全可能不是她,可是江云此刻对仇心柳的思念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任何可能的线索都能经他解读为关于她的讯息。
他多想快些见到她!
江云循着哭声来到了屋门前。
天色已暗,屋里却没有亮起灯。
婴孩的哭声依旧不止。
他方想叩门,身后却传来了丘尼低沉的声音:“如静又把孩子戏哭了。”
她向江云颔首打了个照面,便推门进到了黑屋之中。
江云不好意思跟进去,只能在屋外逡巡。
但他又不愿意离去,因为那熟悉的感觉还在其中。
只听屋里啼哭声依旧不止,但哭声之外还有老尼和小尼姑的对话。
“如静,你怎又把孩子弄哭了?”老尼的语声中带着责备。
“我哪里惹她了?是她自己哭的!我方要给她喂粥,她不吃,还喷了我一脸,我都没有罚她,她倒自己哭起来了……弄得好像是我欺负她……明明被欺负的人是我……”小尼姑嘟嘟嚷嚷说了一长串,语气分外委屈。
只听老尼轻叹了一声,道:“好了,别怨天怨地。出家人理当虚怀若谷、两袖清风。你且出去,孩子我来劝抚吧。”
只听小尼姑愤愤地“哼”了一声,随之便是一连串急雨般的脚步声,“砰——”,门被撞开了。
江云连忙跨出几步远,好似在观赏这院间风景似的,故意转过头去。
小尼姑瞪了他一眼,便气呼呼跑进自己的屋里去了。
那熟悉的感觉还在。
江云徘徊在屋门外头,听着屋里孩子的哭声虽然相比之前减弱了一些,但这小家伙似乎劲头还足着,还在抽抽搭搭地哭着。
它在哭什么?
是食物不够美味吗?
还是身体不舒服?
但此刻江云心里最疑惑的,还是屋里那熟悉的感觉。
究竟是什么?
人或是物?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叩响了房门。
老丘尼从屋里走了出来。
“施主有事找贫尼么?”
“我……我……”江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该如何表达他心中的那种感觉呢。
说出来莫不会遭人笑话?
但他终于还是打定主意问一问,便拱手作礼,谦谦道:“打扰前辈了。只是我总觉得这屋里有熟悉的感觉,却不知因何原因,是以前来一问。”
老尼沉默了片晌,忽而抬眼问道:“施主方才可是说你便是玉云峰上那宫殿的主人?”
江云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玉云峰,就是他方才坠崖的那个山头吧。
果然如玉一般的青云。
“实不相瞒,因为小庵困顿,自我们拾得了这婴孩,就一直未能找到一身体面的衣服,我见山峰上那宫殿荒弃已久,就冒然将里面那件云袄给拿了回来,想给这可怜的孩子增增喜气。那衣服着实很漂亮。”
“无碍。陋居的确荒置已久。”江云说到这里,心头有一些苍凉。他又想到方才他说自己是那山顶宫殿的主人,而这丘尼其实早已知那居所荒弃已久,她竟然未深入问去,心中顿生疑惑。可转念一想,许是出家人都不愿强人所难,寻根问由,又觉心头有些许感激。她们既救了他一命,又这般体恤他久别多年初次回家的心情,实在难能可贵。
可是他忽而想到小尼姑见到他时说的第一句话:“我们没有救你……救你的可不是我们……”
那又是谁救的他呢?
“在下还有一问恐要打扰前辈。方才如静小师父说救我的不是两位,敢问这小庵里还住着别的高人吗?”
只见那丘尼微一含笑,道:“她说的是窃脂。你坠崖时是它将你接住,并送到这山里来的。”
“原来如此。”江云颔首忖道。他还记得七岁那年曾与仇心柳去赤血巨木上取窃脂的碧血玉,那只窃脂受伤不浅,定是将他们恨之入骨,想必不是眼下救他的这一只。
忽听那丘尼又道了一句:“施主稍等片刻。”然后就回身进了屋。
现在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屋里又没有掌灯,只有祠堂里佛像前的香火还发着暖红色的光芒,勉强照亮了这个小小的庭院。
那丘尼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件小巧的云袄。
便是江小鱼说起的那一件。
未及丘尼开口,江云已伸出双手,颤颤巍巍地接过那轻如一羽的冬衣——这件娘亲为了他的周岁纪念,特地从塞外买来最暖的棉花,从江南带来最好的丝线,用了南疆最艳的布料,亲手缝制的小衣裳。
而今他当然已穿不下它了。他张开五指,这衣裳竟不过刚好盖住他的巴掌。
他曾经,也是这么小的一个人。
可是现在,他已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这其间的辛酸,只有他自己才能完全明了。
江云怜惜地抚摸着每一处针线,每一针里都是母亲满满的爱。
衣襟处,还有一排针线尚未缝上。
想必娘亲正要引线为这漂亮的礼物附上最后一笔时,便是他们全家命运骤变的那一天。
十多年过去了,这衣襟处的针线始终没有完成。
美丽的缺憾,一如凄美的离散。
可是他再细细看去,那本以为没有缝上的地方,原来还是缝上了的,只是一排细细密密的黑线,有些歪歪扭扭,而且这黑线新的很,不似这棉袄的其他地方,已经染上了岁月的旧色。
莫不是这老尼缝上的?
可是江云没有问。
他忽而抬头向那老尼微笑道:“我想那熟悉的感觉,正是这件小云袄的缘故。我已不再需要它了,就当送给屋里那小朋友的周岁礼物吧。”这孩子既然能穿得下这衣裳,想必也一定未满周岁。
“贫尼替孩子谢过施主。”老尼低眉道。
方才他们谈话时,屋内孩子依旧哭闹不止,江云听着心头不是滋味,便决定让老尼快些回屋安抚孩子,便道:“这孩子也许只是怕黑才哭。屋里为何不掌灯?”
“施主有所不知,这孩子偏偏不喜灯火,若是掌灯了,恐怕哭得还要凶些。”只见那丘尼敛了敛袖子,躬身道:“施主也早些休息吧,贫尼得回房去看孩子了。明早用过斋饭再走也不迟。”
江云点点头,眼神示意她快些回去。待房门完全叩上了,他便也转身决定回房休息。
忽而黑暗中蹿出一条人影,一看,竟是那水灵灵的小尼姑,一双明亮的眼睛就似两颗星星,这山里看不到缀满繁星的夜空,也就衬得她这两粒星一闪一闪地尤为夺人眼目。
“嘘——”小尼姑一把将江云拉到槐树后面,撑起小脸,娇滴滴地问他:“大哥哥,明天窃脂带你出去的时候,你也带我出去好不好?我只出去玩一天,到了晚上我自己会回来的。”
“不好。”江云对于女人向来这般冷傲,丝毫不给她们之前的撒娇卖俏任何面子。
“你!你混蛋!”那小尼姑立刻就炸开了锅似的,夺口而出便是一句骂人的话。
想必以她现在的表现,在修身养性的大道上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贪玩、冲动、不分青红皂白,怎么看都更像是寻常人家的黄毛丫头。
也许她本也不是情愿做一个尼姑的。
但她这性子,倒是有几分像她——
可她在哪儿呢。
过得快乐么?还是依旧委屈着?
想到这里,江云的心又开始翻滚绞痛起来。
但那小尼姑似乎骂了一句“混蛋”还不够解气,且听她又开始骂起来:“你这人一辈子也不做一件好事,你就真的不能做一件好事么!”
因为怕吵到师父,所以她的声音里虽然满是怒气,音量却压得很低。
但是她这话的分量并不轻。
她虽然未说一个脏字,但这话听来简直比脏话连篇还要钻心。
什么叫“一辈子也不做一件好事”?!
他这一辈子,难道真得未曾做过一件好事吗?
但仔细想来,他似乎的确未曾做过什么好事。
他四处杀人。
他四处伤人。
他甚至连最爱的人的心也伤害了。
他难道做过什么好事吗?
小尼姑这一骂确实没错。
“你骂得没错,但我还是不能带你出去。”江云竟也犯上了犟脾气,他虽然并没有因为小尼姑的斥骂而生气,但就是不答应她的请求。
只见那小尼姑的脸已气成了两盏红灯笼,忽一扭头,自鼻尖愤然地“哼”了一声,便飞也似地跑开了。
“砰——”
屋门重重地摔上了。
江云摇了摇头,继续往屋里走去,可忽而又想到方才的对话,心里又有些疑惑:
可是她与他素未谋面,她又是如何知道自己一辈子也未曾做过一件好事的?
莫不是他天生一副恶人相?
江云本想回屋休息,但眼下却没了心情。
黑暗中的细语,只有屋里人听得到。
“他明早就会走。”
“哦。越早越好。”
“你当真决心就让他这样走了吗?他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我决定了的事情,就绝不会后悔的。”
“好。你既不后悔,别人便更不必为你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