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绕着庭院一连踱了十几圈,那婴孩的哭声已止,只有草丛中的蛐蛐声衬托着夜的寂静。
江云本只想散散步,散走些方才升腾起来的坏心情,谁知竟越走越烦躁,越走越焦急,他的耳畔,他的心头,总盘旋着小尼姑方才那一句骂。
他起初还在怀疑,这小尼姑与他素未谋面,为何对他的了解却不少?
但后来他越发觉着,无论谁都能骂出这一句话来。只因他江云确实不中用,确实窝囊,确实是个十足的“混蛋”!
他只能快些踱回房里,想用睡眠来抚平心情。
可他却如咸鱼似地在床上翻来翻去,就是难以入眠。
思维的洪水依旧没有退潮。
他不快些将她找到,竟还在这里磨蹭?
他难道是怕行夜路吗?
可什么样的路他没走过?
还只是因为内心有别的害怕在拖延?
他怕什么?怕见到她吗?
他若是怕见到她,为何还要去寻她?
他若是要去寻她,为何不现在就动身?
难道她一直会在某个地方等他不成?
也许差一刻就是错过,而一次错过,就是一生的错过。
他还在这里耽搁什么!
江云这样想着,便恨不得现在就收拾行装出发上路。
夜已深了。只有佛堂还亮着微弱的灯火。
江云本想同两位丘尼打个招呼再走,可想必现在她们已睡下,所以他只留了一张字条在桌上,便拿起剑,轻轻掩上了小庵的栅门。
这里想必地处半山腰,月光被云雾遮盖了,星光也藏在雾海之中,山路一片漆黑。
江云小心地摸着路。他只要找到一个稍微开阔些的地方,便可以尝试御剑飞行。
以他的能力,无需窃脂应该也能顺利出山。
虽然在夜间御剑,实在是很危险的事情。
就如深夜航海一样。
可是他心头焦急的很。
他迫不及待要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仇心柳已抚着襁褓睡着了。
她本也是睡不着的。奈何今日她流了太多的泪,眼睛酸酸的,头脑胀胀的,又因前一夜江云昏迷不醒,她虽没有陪在他的身边,却仍一直挂心难眠,并没能睡上多久。因此今夜尤为疲惫,终于还是进入了梦乡。
她右手抚着襁褓,孩子似乎也分外听话,不哭不闹,也似甜甜地睡着了。
可是襁褓里却是空的。
山间的夜路崎岖而黝黑,是以江云走得很慢,只怕踩错了一步,又坠到哪个神秘的世外桃源。
但更有可能的是直接坠入谷地,摔的个粉身碎骨。
忽然他听到身后一阵“嘻哈嘻哈”的声音,转头去看,只见夜色中有个模糊的轮廓像这里晃晃悠悠地过来,身长才不过两尺,肉鼓鼓的好像是个小动物。
可是那小动物似乎只有双足着地。
它似乎只用两条腿走路!
江云向前走了几步,那模糊的黑影还在靠近,直到他已来到自己的跟前,江云也没能看清那究竟是什么。
他忽而觉得腿上一重,竟是那小动物抱了上来!
只听一串“大大大大大大”的声音,竟是那小家伙发出的!
有哪个动物会发出“大大”的叫声呢?!
头顶的云雾忽然消散,一泻清朗的月光照亮了四周的景物,江云这才看清,那抱住自己双腿的,竟是一个婴儿!
他忙蹲下身子抱起那胖乎乎的一团,只见这孩子浑身光溜溜的一丝不挂,虽然已是立春时节,但山间依旧如严冬一般的寒冷。这小家伙光溜溜地行在这山间,没冻死已是万幸,能不冷得直打“嘻哈”么!
他急忙脱下外衣给这孩子裹上,然后小心地将它抱入怀中,目光盛满了慈怜的爱意。
想必这就是今日那小庵里啼哭不止的婴孩,也就是那他将自己曾经的周岁礼物相赠的孩子。也许正因为此,他便觉得这孩子尤为亲切,竟忍不住在它肉乎乎的脸上轻轻啄了一口。
“小皮蛋,叔叔这就带你回家。”可他还没迈步,忽听前头又传来一人的呼喊:“小安——小安——你在哪——”
那呼声抖得厉害,不知是因为说话人太过焦急,还是因为这天气实在太冷。远远地传来,模糊地有些听不太清楚。
但是江云听到这声音的时候,整个人就变了脸色。
月色中奔来一个人影。
一身素白的长裙,一头随风飘散的乌发,还有一张未施脂粉的面容。
却是梦里常出现的那个人。
“心柳——”江云的声音也颤抖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真怀疑自己是否是在梦境之中,这忽然出现的婴孩,这忽然出现的故人,都不是真实的,都是伸手一抓就会烟消云散的。
可是孩子却实实在在地抱在他的手中,还在“大大大大”地叫着。
它听到女子的呼唤,便转过头去,“咯咯咯咯”地乐了,像是吃了糖一般的开心,两只小酒窝里似要流出蜜来,竟又张开小嘴,“呢呢呢呢”地叫了起来。
仇心柳怔在原地,再不敢靠近。
她怔怔地望着江云,眼里满是复杂的感情。是激动,是悲伤,还是凄然?
她自己也不知道。
江云也怔怔地看着她。
他没有想到两人再次的相遇,会是在这样一种场合。
月光洒在彼此的肩头,发上,把轮廓勾勒得很清晰,很真实。
他知道这不是梦。
眼前的人,也是真真实实可以握在手中的。
他放下怀中的婴儿,飞似地冲到仇心柳面前,将她一把拥进怀里。
泪水顺着面颊淌下水循着对方的颈部滑落衣领之中,滚烫又冰凉,一如琼浆玉露渗入心间。
两人只是默默地哭着,谁都没有说话,但是这一年多来对彼此的想念,对过往的释怀与原谅,全都尽在不言之中。
忽听一阵清脆的掌声,竟是那小家伙坐在地上鼓起了掌。
它一边拍手一边“咯咯咯咯”地笑着,那笑容纯真中带着丝丝调皮的坏意,让人不禁担心这小娃娃长大以后,真不知会变成怎样一个精灵古怪的家伙来。
“你这臭丫头,竟然偷偷溜出来——看我怎么罚你!”仇心柳双眉一皱,便推开江云的胸膛,想要去抱孩子。
江云却不松手:“这——是你的孩子吗?”
他这一问把仇心柳也问得愣住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未同他介绍这小家伙。
“不是我生的难不成还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又听那小家伙一阵鼓掌,鼓完掌后竟两手扒着地冲着他俩扭起屁股来。
“你!你!!你就跟你爹一样!总是气我!!”仇心柳气得头发都快飞起来了,只见她一把甩开江云的臂膀,伸出两手就要向那小丫头攫去,却见一道光影在眼前一晃,在看时,孩子已经不见了,已然到了江云的怀里。
又听那小家伙“咯咯咯”地笑得更加开心,圆圆的脑袋深深埋进父亲的怀里,姿势分外甜蜜。
仇心柳却也不愿就此罢休,竟还劈手想把那小家伙提溜回来,却听江云轻叱一声:“心柳。”竟侧过身去,挡住了她那“九阴白骨爪”。
“你!!你怎么总是帮别人一起欺负我!!”她忽然蹲下身子就似要哭起来。
江云一看她哭了心里又难受起来,可嘴上还是忍不住辩解了一句,“她不是别人……”
忽听身后又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唤:“谁欺负我家柳儿了?”
江云转身去看,只见一个浅荷色长裙的女子款款而来,她肩上挂着两串红流苏,头间缀着一朵粉荷,身后还背着一个襁褓。
一双铜铃大眼如一泓秋水,清丽动人。
“蓉娘——”仇心柳听到这一声呼唤,便站起了身子来。
“这位公子是谁?山里可是好久没人来了。”只见那女子眨巴着大眼睛望着江云,丝毫不因他是陌生人而感到羞怯。
“他……他是我的……他是孩子的爹。”仇心柳结结巴巴、吞吞吐吐地措辞了很久,终于选定了最后一种方式来介绍这位“公子”。
“哦,幸会。我叫水芙蓉。”水芙蓉略略点点头,依旧眨巴着眼睛看着江云。
“你看着熟悉的很。”只听她轻声自语道。
江云也有些诧异,因为这女子在他看来,也是熟悉的很,但究竟是否以前见过,在哪里见过,他却想不起来。
或许她只是和他见过的某个人很像。
但那个人又是谁呢?
“蓉娘,你怎么又这么晚才回来?还带着小情到处乱走,万一丢了怎么办?”仇心柳拧眉嗔怪道。
水芙蓉淡淡道:“你就担心孩子不担心我。”这明明是句埋怨的话,但她忽闪着的大眼睛却好似并不在乎仇心柳的“偏心”,又听她接着道:“我又寻到了一个有趣的洞,本想在那里过夜的,但这天实在太冷了,就回来了。”
“以后再不许你出去乱逛了。”仇心柳撅嘴斥道。她说这话的语气更是奇怪,完全不像是对长辈说的,倒更像是大夫对病人的嘱咐。
“知道了。”水芙蓉竟也不回嘴,只平淡道了三个字,又开始打量起江云来。
“你知道柳儿为你吃了多少苦吗?”她轻蹙蛾眉,继续道:“你知道我问她为什么要替你这负心郎生孩子,她跟我说,因为她爱你;所以即便不能再拥有你,至少孩子中有你的一部分,她也要守候好那一部分。”
她忽然一连串说了很多的话,当真不像她往日的风格。而她说的,正是这过去一年多的心酸往事,仇心柳本就没有防备,眼下眼眶已有些泛红。
她当然希望江云知道她的不易,可是当真被人说出来时,她又觉得既然都是过去了的事情,其实又何必再提起。她自己做的决定,她自己选择的路,也本不期望会有人来安慰她、同情她、理解她。
可当这段往事真的被人说起时,心中到底还是苦涩的。
江云听了水芙蓉这一番话,心头也是痛的很。想到这一年多来她孑然一身拖着两个孩子的辛劳,就觉得自己实在于她亏欠了太多。
“我这辈子真是从没见过这么痴情的女儿。”水芙蓉依旧眨着眼,忽而眼神黯淡了,只听她垂头轻叹道:“虽然我也记不得这一辈子究竟还见过谁来。”但忽而她的语气又变的强硬,道:“但是这位公子也着实狠心了一些,现在才来看他们。”
“蓉娘——你也知道这地方不是想来就来的……”仇心柳竟开始为江云说起话来。“他既然回来看我了,你就不要再责怪他了……”
仇心柳为江云求情,这可是破天荒地的啊。
“我没有责怪她。”只见水芙蓉自背上卸下襁褓便一把塞进江云怀里,淡淡道了一句:“小情,既然你爹回来了,就让你爹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