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兄弟两人相约去安庆城的喜来客栈喝酒。
听说那里的竹叶青是用特殊的方法酿制的,别有一番甘醇滋味,爱酒之人岂能错过?
江瑕已为江云想好了托辞,说是去安庆城谈一批买卖,如此说来嫂子准会放行。
谁知老实的江云在他面前虽然应诺下来,但一回家便一五一十全招了:“心柳,明日我想与瑕弟去安庆的喜来客栈喝酒。”
而更意料之外的是,仇心柳竟然同意了。
“嗯,少喝点。”
“这酒芳香、绵甜、甘爽,色泽清明,药材与酒香融合得尤其微妙,确实是好酒。”江瑕咂着嘴,悠悠品道,“虽然酒若是冬天喝来更为养生,但这赤日炎炎下喝喝竹叶青,也能解了几分暑气。”
“这酒确实不错。”江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方伸手够壶想要再斟一杯,只见江瑕一把挡住了酒壶。
“大哥,哪有你这样喝酒的——酒是要慢慢品的。”
“好,慢慢品,慢慢品……”江云嘴上诺着,但眼神早已开始飘忽游转。
“唉——”江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想必小安又在哭闹不止吧?”
江云这才回过神来,抬头望着江瑕怔了半晌,才面露歉意道:“是……”
“我看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我们早些回去,这酒——品过也就够了,物极必反,喝多了反倒失了最初的印象。”江瑕温和地笑着,一边拍手呼来小二,准备结账。
“二弟,真是……当真是抱歉了。”江云知道自己心不在焉早已被堂弟看在眼里,可一时也不知说什么致歉的话好,所能想到的,只有“抱歉”二字。
他方才心头确实只有两张娇小的笑靥,还有一条清丽的身影。
哪还有心情细细品酒?
可忽而门口闪来一道明黄的影子,再定睛一看,那人从门框边探进半个身子来,正向他招手示意。
江瑕顺着江云的目光看去,眼里便蒙上了一层乌云。
“云哥哥,心柳带的钱不够了,你可以借我一点吗?”仇心柳轻晃着江云的胳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真挚地望着他,一脸无助地撒着娇。
“这些你都拿去吧。”江云从腰间解下了褡裢,点足了酒钱,就把剩下的银子连同褡裢都塞进了仇心柳手里。
仇心柳立刻就笑成了花:“云哥哥最好了!”又见她明眸一转,瞟见四下无人偷看,便飞快在江云面颊上落了一吻。
这突然一吻,让心思单纯的江云措不及防之外,更有几分受宠若惊,他潮红着脸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才讷讷道出一句:“你几时溜出来的?怎么出来也不跟我说一声?”
“只是突然想出来玩了嘛。小情和小安爹娘正带着呢,我闲着无事,又想他们身边的玩具确实少了一点,便到这安庆城里来逛逛,给他们买些好玩的回去。”仇心柳扯着衣摆,垂着睫毛,流水般地说着,眼神总瞟着衣角,也不看江云,完全是个羞答答的少女模样。“他俩天天和那四只呆鹅一起玩,真也是越长越傻了……万一以后长大了跟你一样,傻愣愣的可怎么办呢?”
江云一把折过她的手腕就向内拗去,虽然看似劲头不小,但实则都是虚招,不过这已足够吓唬吓唬仇心柳的了。
“痛痛痛啦——”只见她柳眉深扭成结,嘴巴也噘上了天。
江云这才松了手上的劲道。
但其实他根本没怎么使劲。
“一会儿逛完了来这里找我,我同你一起回去。”
“我想自己回去……”仇心柳揉着手腕,娇声嘀咕道。
可她抬眼便看见江云尊严若神地瞪着自己,眼神像要把她给吃掉一样,她便只好耸耸肩,努努嘴,有气无力道:“好啦……依你便是了。”
江云直等到她的身影完全隐没在了热闹的人海中,才恋恋不舍地跨回客栈的大门。
只见江瑕正撑着脑袋望着他,半笑半讽道:“大哥,你就这么不放心嫂子么,我们兄弟俩难得出来快活一次,你竟然还是把她——”
“是她自己出来的。”江云轻拂衣袂坐回原来的位置,抬手又尽了一杯。
“别喝了,我都结账啦,回去吧。”江瑕摆摆手,正准备起身,可江云却一手按住了他,只听他语声含歉道:“瑕弟,今日当真是对不住你,我看天色还不晚,不如你我再喝上几杯——既然来了,何不喝个痛快?就当是大哥敬你的赔罪酒。”
江瑕听他这么一说,便又坐了回去,表面上激动地打着哈哈:“这才是大哥应有的样子嘛。”心下却暗发牢骚:想必是仇心柳还没逛完街,想等她一起回去吧!
“哇哦,好可爱!老板,这要多少钱?”仇心柳指着两双大红色的虎头鞋,神采飞扬地问道。
“小姑娘你若是真心喜欢,这对鞋,只收你五文钱。再送你一对竹扎的小喜鹊。”那老板是个粗汉,浓眉广目,一嘴胡子茬,笑起来两块颧骨耸得很高。
现在这两块颧骨便已耸得很高。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来买东西,他巴不得直接送给她,要不是知道身后几十步开外有一双眼睛正虎视眈眈,他也不会故意将嗓门压低,也不会非要意思意思地收姑娘一些钱。
“小姑娘,这可是给你的弟弟妹妹买的么?”他笑着低声问道。一面试图用自己硕大的身子挡住那人的目光。
“是给我家宝宝买的。”仇心柳粲然一笑,伸手递过钱,又水灵灵道:“叔叔你心肠真好,这对小喜鹊他们一定很喜欢。”
那老板听这漂亮的小姑娘竟叫自己“叔叔”,心儿立刻化成了一滩水,去接钱的手也酥软地连钱都快捏不住了,只得一手抚着脑袋,傻笑着遮掩自己乱窜的心跳:“哪有,哪有……”
忽而又想到她方才说这鞋是买个她家“宝宝”的——虽然他从未听过这样称呼的,但他能猜到这新奇的称呼便是指自家孩子的。一想这小姑娘这般年轻就已做了娘,而且似乎还是两个孩子的娘,不由感叹道:“姑娘这么小就已经当上娘了啊……”
仇心柳接过鞋子和竹鸟,抬眼向大叔莞尔一笑,便转身走了。
那老板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多希望能盼来她的回眸一笑,可她再也没有回头。
仇心柳逛着逛着便来到了瓜果摊子前,眼下暑气正盛,她很想吃西瓜,可想着那么大一个自己料是搬不回去,便想一会儿回客栈拉着江云一起来买。
她方自这样想着,忽而被两道飞影重重地撞了个正着:那第一道飞影窈窕轻飘,确切说只是擦着她身侧而过,但因她没站稳,便刹不住地在原地转了个圈;那第二道身影却如一扇巨石大门,只听那边“呃啊啊——”的一声叫,她因方转完一圈还有些晕乎,也没搞清究竟是什么事态,闪躲不及,便听“咚”地一声,额头像是撞上了硬物,眼前顿时冒起了星星。这一撞可不轻,仇心柳疼得脱口就骂:“哪个没长眼的小王八羔子——”
可她还没站稳,又见几条蓝影扑了过来,这一次却没向她当面撞来,而是一人一侧,竟将她生生夹在了中央——她的手脚俱已被制住,一时竟动弹不了。
“喂!你们做什么!”只见一人的手竟已摸上她的腰间,似乎将什么东西抽了下来,下一刻便见他高举着那东西大喊:“罪证在这儿,看你还如何狡辩!”
“什么罪证?!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对良家妇女动手动脚,还有没有羞耻心啊!”只见仇心柳柳眉高挑,嘴唇已咬得殷红,她心中愤慨直想跺脚,奈何两条腿俱以被人扣住,根本动弹不了。
“你也算是良家妇女么?嗯?仇心柳——仇大小姐?”
身后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
然后那人慢慢走到仇心柳面前。
他一身白衫紫袍,眉目清秀,身板却纤弱的很,好在盛夏无风,否则恐怕只要稍微起阵风来,他就要站不稳了。
集市上的人见有热闹可看,已都围了上来,眼下又听说这黄衣女子便是昔日那十恶不赦的仇皇殿的大小姐,人人脸上都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仇心柳狠狠瞪着他,高声道:“没错,我就是仇心柳,但我上这儿来买菜,又没惹你又没害你,井水不犯河水,你凭什么以多欺少,无缘无故将我挟住?”
“这是无缘无故么?”只见那方才探手到她腰间的蓝衣道士将一卷脏兮兮的油布高举过头,似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这“人赃俱获”——他本不是个很有地位的道士,但现在这赃物在手,他说话的语气也傲慢了十分,丝毫不把仇心柳放在眼里。
料她现在也使不出什么解数来。
“玄空子,把那画卷打开看看。恐这妖女早已将那真品给掉了包。”又听那紫袍少年尖声嘱道,他望着仇心柳的眼神里带着轻蔑和诡谲,这双漂亮的眼睛眼下在仇心柳看来,竟然丑陋至极。
玄空子展开油布一看,果然面色惊变,大呼道:“归清少爷,是白卷!”
仇心柳本就还没弄明白这突来的变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她忽然想起方才撞到自己的那仓皇奔走的两人,眼下又听那从自己身上搜出的东西竟是赝品,心下已大致明了这起因经过——想必是那两个贼人偷了什么贵重东西,又故意借撞为由将赝品塞给了她,以此嫁祸于她,真品却还在他们手中。
真是晦气!
现在他们人证物证俱在,她却连个证人都没有,当真是百口莫辩——这一次,着实被害惨了!
她一想到若是自己真被他们带走了,不知会遭受什么样的凌辱和刑责,又想到家里两个嗷嗷待哺的娃娃,还有——
江云!她的云哥哥还在客栈里!
可是她在这里叫嚷,纵是喊破了喉咙,他也是听不见的啊。
她许久没有这般无助过,身边又是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只身一人被围在众人亦或是责备亦或是看好戏的目光之中,心头一个委屈,眼泪就夺眶而出。
却听一人大吼一声:“这姑娘没偷东西,我可以作证!”
竟是方才送他竹鸟的杂货老板。他本来早就该站出来为这女孩作证的,但他心里也是经过了极大的斗争。他老婆那一双鬼差般死死看着他的眼睛像螳螂的两臂一样挡在自己面前,他畏畏缩缩,怎敢挺身为一个漂亮女子辩护?何况平日他那老婆还经常拿“莫管闲事”作处世良方来教导他——他这既已站出来了,肯定少不了麻烦,估计要是能侥幸安然回家,老婆也定是一顿板子伺候。
可是就眼睁睁看着这小姑娘这般受人欺负么?
他明明见着她一个下午都在这集市里逛着的。
他这一声刚落,就听到那边一人也高声道:“我也可以作证!”
“我也可以!”
“我也看见这姑娘一下午都在这里,怎会去偷东西呢!”
“你们莫要见人姑娘家一人,就妄想随便找个替罪羊!”
“是啊!欺人太甚!”
四下呼声此起彼伏,仇心柳怔了半晌,泪眼婆娑地望着大家,良久才抿嘴含笑,更大的泪珠却因这一抿而滚落了下来,只听她轻声喃喃道:“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忽而人群外传来一声怒吼。
“心柳!”
人海立刻分作两处,一道明黄的身影如闪电般掣来。
仇心柳睁大了眼睛。
她知道她真正的救星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