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星恨并没有马上出去。
他既已脱身,并不怕再耽搁一些时间。
而且他本来就是有备而来的。
否则他怎么会轻易交出自己。
既然有一个深入点苍的好机会,自己为何又要错过呢。
即便他沦为阶下囚,也有办法脱身。
只不过他没料到,他在点苍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点苍掌门的大小姐,谢归真。
若不是有她“相助”,他逃脱起来要更困难一些。
解星恨像一匹狼,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这硕大的院落里。
他既已脱身,便只还要做两件事情。
偷得秘书。
杀掌门。
他很少单独行动,现在已经觉得很不自在了。
没有她给他守着背后,他的注意力便总是免不了分神。
他在楼阁间飞速跃移,寻找谢英华的卧房。
他的密室就应该在他的卧房里。
点苍的建筑都是白墙紫琉瓦,正如点苍弟子白衣紫带的装束。
解星恨忽而看到一栋建筑的紫瓦屋顶上赫赫然顶着一条流金的屋脊,有别于其他建筑。
想必这便是他要找的地方。
自古位高权重之人皆怕刺客,但总还是难以放下心中的那份虚荣,非得用些特别的标志来让自己脱颖而出。
哪怕这会招来杀生之祸。
解星恨已经来到了窗下。
屋内没有动静。
谢英华出去了?
还是在密室中?
解星恨用剑轻轻挑开一扇窗,像屋内扫视了一眼。
没有人。
屋内的装饰和谢归真的闺房一样华丽。
果然是父女。
可点苍派向来以“散财助民”为号,哪还有那么多的钱来建造这些华屋?
谢英华,原来也是道貌岸然之流。
明修栈道,暗存千金。
荣华与富贵具在,声名与美誉并享。
当真是一只老狐狸。
解星恨轻轻一掠,沿着窗缝滑进了屋子。
密室在哪里?
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画上绘着明秀山川。
莫不是在这卷轴的后面?
没有。
解星恨又蹲下身子,轻轻叩响了每一块地砖。
没有异样。
看来也不在地下。
他缓缓站起身,环顾四周。
屋角的一排书架吸引了他的视线。
这书架并不高,也不长,但很宽。
架子上摆着一溜五彩斑斓的书,有黄皮的,绿皮的,紫皮的……几乎什么颜色的都有。
所以这书架在这屋中,更像是一种装饰。
太鲜艳的书皮本就让人质疑它的实际价值。
可是谢英华似乎很喜欢这样的书。
但解星恨觉得这书不只颜色很奇怪。
可他说不清还有什么奇怪之处。
这书。
或是这书架。
究竟是哪里奇怪了呢?
他走近去看书名。
都是一些武功秘笈,《易筋经》,《太极剑法》,《九阳真经》……
他随手抽下一本书,翻读起来。
内容没有异样。
书里也没有夹带纸条之类的东西。
莫不是在别的书里?
或是在某一种颜色的书里?
解星恨这样想着,便把每一种颜色的书,都抽出了一本。
但都很正常。
没有任何玄机。
难道只是在某一本书里?
可是这浩如排山的书,要从何翻起?
解星恨的剑眉皱得很紧。
屋外有人声传来。
他得快一些了。
方才谢归真已派人追他,想必现在整个点苍都知道了他出逃的消息。
好在他躲在谢英华的卧室里。
这里除了他,恐怕没有别人能再进来了。
但谢英华随时有可能回来。
他得加快了。
解星恨后退了几步,远远地打量着这奇怪的书架。
究竟哪里奇怪了呢?
解星恨的双拳紧攒,眉心紧锁。
这书,或是这书架,究竟和寻常人家的有何不同?
解星恨似乎有些头疼,抬起左手支着他方广的额头。
突然,他双眼一亮,暗叫一声:“原来如此!”
他飞快地奔到书架前,取下一排书。
书架里面还有一排。
却并不是另一侧的那一排!
原来这书架上,摆着三排书!
并没有什么密室!这书架就是谢英华的密室!
解星恨豁然开朗,急忙从里排中取了一本书下来读。
这一翻,他心头又吃了一惊!
谢英华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
武林上的那些名流之辈,多少都在这里落了把柄。
谁要是得到这本书,那还得了!
难怪谢英华家财万贯!
他只要不断用这些消息去要挟各大门派,谁不会乖乖把钱送上门来!
连少林寺的掌门竟也有鲜为人知的风流韵事!
谢英华这本书里,记载了太多!
方才解星恨只是从里排的书里随意抽出了一本。
他的手气很好。
因为除了这一本之外,其他都是包着蓝色书皮的白纸。
解星恨这一次点苍之劫,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他是个杀手,做得也不是什么正义之事,可上天似乎偏偏很眷顾他。
解星恨急忙把书册塞进胸口,转身欲出,忽听背后传来钥匙碰撞的声音。
莫不是谢英华回来了?
他轻轻一跃,躲上了屋梁。
他刚站稳身子,门就打开了。一个庞大的身躯挡住了屋外射入的光线。
一只穿着紫面金丝履的大脚迈了进来。
谢英华竟然如此之胖!
他的整个身子就像一个圆滚滚的雪球,这第一脚刚着地,他圆圆的身子就以此为支点,向前一栽,第二只脚才勉强跨过门坎。
他就这样踉踉跄跄地挪着步子,模样就像一只笨重的狗熊。
这就是当年叱咤武林的谢英华?
他这双肥胖的手,还如何握得住那把人人望而却步的紫晖剑?
他这个臃肿的身,还如何翻得出那曾让群英尽谢的漫天剑花?
这便是谢英华?
解星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即便是谢家总管也嫌太胖了一些!
可他就是谢英华!
这是解星恨第一次见到谢英华。
那****从仇皇殿出来时,谢英华只坐在一顶轿子中,他并没能看见他本人,便已被人用暗器打晕。
谢英华终于踉踉跄跄来到了自己的檀木椅前。他像一块笨重的石头,“砰”地坐了下去。
解星恨方才看到这把椅子时还十分疑惑。
现在他才明白这椅子上为什么会有一个浅浅的坑。
原来就是被他这庞大的身躯经年累月给砸出来的!
若是没有亲眼见过他的人,第一次见到这样一张椅子,还真以为这屋子曾有陨石造访!
若是真有,那谢英华就是那块陨石!那块日日都会落下的陨石!
解星恨第一次开始意识到,岁月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他很想知道谢英华这十几年间都经历了什么。
解星恨已经完成了第一个任务。
他现在只要跳下去,把剑架在这个胖子颈上,轻轻一抹,便可以完成第二件任务。
可是他却不想下去。
他的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杀猪的。
但是仇雠的命令不得违抗。
他说要杀,便得杀。
解星恨吞了一口唾,紧了紧握着剑鞘的左手,纵身跃了下去。
谢英华缩小的瞳孔露出了惊惧的光芒。
解星恨的剑已架在他的颈上。
剑刃切肤之处已经渗出了血迹。
忽听身后一个娇亢的声音大喊:“不要!”
她这一喊,解星恨竟分了神,谢英华向左一扭,便从椅子上滑了下去,接连打了几个滚,从解星恨的剑下脱了身。
解星恨本来已经杀了他。
可是现在他却失去了时机。
只见门外涌进几十名弟子,团团将他围住。
并不是每一个声音都会让解星恨分神。
只因这个声音,与仇心柳的太像。
“解星恨!你果然是匹丧尽天良的恶狼!若不是真儿苦苦求我,你早已上了黄泉路了!”谢英华举起右手愤愤地指着他,整个人都气得在颤抖,满布皱纹的脸愈发得沟壑分明。
围着解星恨的点苍弟子已经抽出了剑。
只要掌门一声令下,他们随时就可把他大卸八块。
这个杀了他们大师兄的人,该死!
虽然他们并不明确知道大师兄为何会死在延维塔,他们私下也猜测大师兄去那儿是想将那仇美人占为己有。
可是大师兄到底还是对他们很好的。
吃的好,过得好,得了宝贝弟兄都有赏,时不时还给些零钱让打几斤酒逛逛窑子,每个人的日子都过得十分舒坦。
反正谢家那么有钱,也不差这几个子儿。
但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把财拿出来与别人分享的。
大师兄是个大方的人。
从前他们虏来的女人,大师兄也向来都是让给兄弟们的。
若不是因为仇心柳,大师兄也许本能大方一辈子,留得个好名声。
但是弟兄们都默默原谅了他。
每个人,都有自己心爱之物。
大师兄虽然偶有严肃得吓死人的时候,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很好说话的
也很少记仇。
完全不像少爷。
谢家的小少爷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还很小气。
没有半点人情味。
总把弟子们当做不吃不睡的木头人,什么都不给,却还命他们干着没完没了的活。
从前大师兄在时,还能与他抗衡,弟兄们的日子也还好过些。
可是现在大师兄走了。
弟兄们以后的日子必将晦暗一片。
想到这里,每个人的手都紧紧攒着剑,他们太过愤怒,所有的怒气都化成力量施在这剑柄上,像是要把它一拳捏碎。
因为握剑太过用力,剑尖也飞速抖动着。
每个人的目光都像一把刀,剑还未动,这一道道眼神却已将人千刀万剐。
然而解星恨的眼中只有漠然。
他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敌众我寡的局面。
他只是漠然地望着谢英华。
只是漠然地,望着他。
谢归真站在父亲的身后,焦虑地摩挲着裙角。
她知道这次无论她如何求情,爹爹一定不会再放过解星恨了。
她要怎么做才能为他解围?
她又该如何说服他不杀爹爹?
谢归真还在犹豫。
解星恨还在看着谢英华的眼神依旧漠然。
可是下一刻,解星恨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消失了?!
只听谢英华“呃”地呻吟了一声。
剑已在他脖间。
银色的剑刃闪着冷傲的光。剑如其人,这剑,就和解星恨一样孤傲。
方才解星恨还在谢英华五步开外,谁都看到了。
可是现在他却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这每个人也都看到了。
可是谁都没有看到解星恨是如何从五步开外来到谢英华的身后,没有看到他的剑是如何架上他的脖颈。
这世间竟有如此快的剑!
谢归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再抬眼已是两泪涟涟,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她明白如果她此刻不这样做,就会永远失去自己的父亲。
虽然她也清楚父亲这样的人并不值得再在世间活下去,可是她已经没有母亲了。她不能再失去父亲。
解星恨忽觉片刻的眩晕。
像是某种超越时空的东西向自己袭来。
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副场景似乎还会再现。
斑驳掉色的画面像闪电般划过他的眼前。
他咬紧牙关,奋力稳住剑。
可是一副副画面在他眼前飞驰而过,他只觉得一阵头疼欲裂。
“解星恨你还在犹豫什么?!”
忽听身后亮起一个声音,嘹亮却不刺耳,如黄莺出谷,如银铃响脆,却是夺命之音。
解星恨猛一抽臂,鲜血陡然飙出,伴随着谢英华痛苦的呻吟,周围的人都怔住了,手上握着的剑也“哐嘡”“哐嘡”地掉落在地。
但他们也没有惊悸太久。
几十支箭不知何时已向他们飞来。一人中一箭,一箭即毙命,不多,不少;不快,不慢。
“走!”仇心柳一把抓起解星恨就向外跑去,这时才后悔自己以前没有好好练习轻功,现在只能靠两条腿奋力狂奔。
还好解星恨的轻功不错。
他的轻功绝伦。
他忽然停住步子,用力一拉,仇心柳便如滚轴般卷进了他的怀里。他双脚轻轻一点,身子便跃起有一丈高,燕子三抄水,几下便飞出了这浩大的庭院。
日已当空。
阳光照在金色的屋脊上,闪着耀眼的光。
可是没有鸟雀在檐上嬉戏,连风也似在这里止住了。
空气不再芬芳馥郁。
屋里的血腥味浓得使人想吐。
谢归真伏在地上,伏在父亲的尸体下,脸部痛苦地扭曲着。
她身上没有一道伤疤,但她脸上的痛苦,却比周围的每一具躯体的还要强烈。
若不是爹爹挡住了她,她也早已做了箭下亡魂。
仇心柳的箭。
那个她模仿了整整八年的女人。
不是解星恨杀了父亲。
不是他。
谢归真紧咬嘴唇。
是她!
是她指使他动的手!
是她杀害了爹爹!
又是她!
谢归真紧绷的素手狠狠地抓着地面,坚硬的石头竟被她硬生生划出了五条道子。
为什么人在世上活着,总得面对某些让你痛不欲生的人?
谢归真的嘴唇已经咬出了血。
鲜血汩汩流下,衬着她的脸愈发苍白。
为什么?
为什么上天既然让自己降临于世,为何还要让她出生?
谢归真抓破石面的指甲已经渗出了血。
鲜血汩汩流下,显得她瘦削的手愈发苍白。
可是她还是要活着。
好好地活着。
因为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轻轻推开父亲的尸体,掖了掖衣裙,缓慢向屋外走去。
她走得很从容,目光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现在她很累,她要好好睡一觉。
明天。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等明天醒来,她就又能有精力去做事情了。
大师兄死了,掌门也死了,整个点苍上下乱成一片。
各个辈分,各种模样的人,曾经都是情同一家的弟子,现在却携着包裹各奔东西。
人来人往,横冲直撞,有些人撞了别人之后还瞪着被撞倒的人大声怒叱:“长没长眼睛!”
被撞倒的人正是前日与他喝酒打牌的被他称作“知己”的人。
然而更多的人则双唇紧闭,只匆忙赶自己的路。
每个人的包裹里都叮当直响。
一路上能顺手牵羊的,便都塞进了包里。
谢归真在往来的人群中缓缓地走着。
她平静的眼神直视着前方,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就这样一直走着,一直向前走着,走过了一排又一排楼阁,走过了游廊,走进了游廊尽头的闺房。
“她是疯了么。”还是有一人忍不住轻声咕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