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与重庆是堪称中国的“火炉”城市,三伏天,走在街头巷尾,人人大汗淋漓。若在南京,最希望有一碗鸭血粉丝,凉凉的,软软的,滑滑的,清爽开胃。若在重庆,就经常看见街口、小店外,几个打赤膊的汉子,围着一张方桌,吃着一盆热滚滚、火辣辣的食物,如同火锅却没火,那多半是在吃毛血旺。
尽管鸭血粉丝汤的创造源头究竟是镇江还是南京,尽管至今仍在争论,但大家已经形成共识:它是南京的一种风味小吃。
“镇江源头”说有诗为证:晚清《申报》第一任主编蒋芷湘题诗:“镇江梅翁善饮食,紫砂万两煮银丝。玉带千条绕翠落,汤白中秋月见媸。布衣书生饕餮客,浮生为食不为诗。欲赞茗翁神仙手,春江水暖鸭鲜知。”就是说,鸭血粉丝汤最早是镇江落第秀才梅茗所创,这也是关于鸭血粉丝汤最早的有据可查的记载。
“南京源头”说的论据为“金陵鸭血粉丝汤”声名显赫,主料坚持用鸭血,全国皆知。而且镇江的主料是鹅血,“名不副实”,因此,有人认为真正的“鸭血粉丝汤”源自南京。
川人一般不吃鸭血,杀鸭子的时候就将其倒掉了。后来皖江一带风靡烤鸭,鸭血开始有了用场。卖卤鸭的兼卖血旺,在煮鸭子的汤里放上辣椒大料,鸭血块块沉浮其间。一两块钱可以连汤带水带鸭血买一大瓷缸,拿回家煮豆腐都不用放油盐。中午吃剩的汤,晚上还可以用来下面条,只是没有一次想起来下粉丝的。
读大学的时候,每当下午下课后,就要到街上找点小吃。最开始只是吃点面条馄饨什么的,有一天天气冷,走过一家挂着“南京鸭血粉丝汤”牌子的小店,当门一口大铁锅,锅里是沸腾的白水,店老板问我吃不吃鸭血粉丝汤,我点点头。只见他右手拿着漏勺,左手扯起盆里泡着的粉丝,放在勺子里,在热汤中烫了一下,倒入碗中,再从一排碗中取出一些鸭子杂碎,舀了一勺鸭血块煮的汤,连同粉丝端给我这就是鸭血粉丝汤。带着热气,散发着鸭汤的香气,雪白的汤里有绿色的葱花,有紫色的鸭血,还有灰白的鸭杂,鲜香却不浓烈,吃起来清淡而有滋味,让我在回家的路上回味了许久。
后来就认识了鸭血粉丝汤,无论它源自南京还是镇江,反正都产自江东,拥有的千万粉丝也多是江南一带的食客。其做法如下:先是将老鸭与天然香料一起炖,鸭汤鲜香浓郁时,将鸭血切成薄薄的小方块投入,再加上煮熟的鸭肫、鸭肝、鸭肠小片,最后连同温水烫软的粉丝一起盛进碗里,加上清淡的作料,汤汁清爽,色泽纯正,口感柔韧。
鸭血粉丝汤上面多有一撮香菜,葱绿葱绿的。鸭血像一块块紫玉,紫红紫红的,粉丝雪白雪白的,玛瑙红的鸭肫软糯糯的,肉灰色的鸭肝面嘟嘟的。菜的清香和汤汁的浓鲜充分调和,喝一口汤汁,吸一口粉丝,咬一块鸭血,粉丝润滑,鸭血鲜嫩,这就是江东鸭血粉丝汤的味道。
在冬日,有毛血旺的话,我还是会割舍鸭血粉丝汤的,因为它“温柔”了些,不如前者热辣。
毛血旺诞生于重庆,是著名的川菜。那里有高山峡谷大河,居住其间的人也有气吞山河的豪放与直爽,因此菜肴也有江湖的“霸气”:大辣、大麻、大油、大料、大火、大锅、大盆,讲究的是痛快刺激。毛血旺即如此,用重庆话来讲,“毛”是马虎,是粗糙,是随便,这种不拘小节的吃法,正是重庆人最痛快的吃法——以“毒”攻“毒”,以热制热。
端上桌子,映入眼眶的红让人吃惊——这种纯粹的汤赤红,大多需要盛放在瓦钵子里,才能降低艳色。在油滑透亮、不浑不浊的汤汁上,漂着几片碧绿的葱花,或者是两片碧绿的生菜,如辣女发间的玉搔头,汤里有什么东西是看不见的,如巴蜀老人,胸有城府。
吃的人要用筷子捞,捞出紫色的小方体,麻将块一样大小,光光滑滑的,滴着红油。送进嘴里,烫得哆嗦,也不吐出,囫囵就吞下。深吸一口凉气,吐出一口热气,咧着嘴、呲着牙换过气来,还大叫“安逸”。那背上的汗冒得越发多了,如小溪般在赤褐色的肉山蜿蜒流下,他们便觉得凉爽了许多。
钵子里主打的是鸭血或者猪血,还有许多蔬菜与猪下水:楠竹笋片脆生生的,黄豆芽软皮皮的,猪肝片面嘟嘟的……还有黄鳝丝、猪肚丝、鸡脯丝……一个“毛”字,带着自由与随意,厨师在烹饪中全凭个人喜好,经常不按规矩出牌,抓到什么放什么,却更丰富了毛血旺的内容。在一片“红海洋”里,只要你伸筷子,就能捞上各种美食,不同的质地与不同的口感,都浸淫在红亮的汤汁中,除了本身的滋味,毫无悬念地融进了麻辣。
无论吃哪样,第一感觉就是烫。厚重的红油看起来波澜不惊,一丝热气也不冒,却长久地保持着在炉火上的温度,冒然夹起就吃,能将嘴烫得起泡,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起“江湖险恶”的警句。
刚吃进嘴,就带来强烈的麻味,麻得人摇头、抽气,从舌尖到牙龈,从口腔到嘴唇,如拔牙打了麻药,两分钟就失去知觉,这是一颗颗花椒在起作用。花椒带来的不仅是快感,还有温中止痛、除湿止泻、杀虫止痒的功效。
麻过之后才是辣,这是味浓味厚的辣,是鲜香的辣,辣得人血脉贲张、神经兴奋,没有与辣椒、花椒比拼的勇气,在吃正宗的重庆毛血旺时就会败下阵来。千万别冒然尝试,只有“辣级”够高的人,才能去“趟那浑水”并在“江湖”中游刃有余。重庆毛血旺真是美,美就美在它的浓郁、刺激、厚重。
之所以说毛血旺是江湖菜,因为那菜也如江湖一样充满了凶险:炙手可热的利益,总是热血男儿的追求,而在事业的海洋中,随手捞起的,既有花椒、辣椒,也有滑腻的血旺——不可预知的食物沉在浓厚的汤里,打捞希望的同时充满了无穷的变数,这都显示了江湖的特色。
毛血旺也的确产生于江湖。那是重庆作为陪都的抗战时期,城西沙坪坝磁器口古镇是个码头,不仅嘉陵江下游重要的物资在此集散,重庆城作为通邑大埠,南来北往的船只也停泊在这里,因而交通异常繁忙。蜂拥而至的难民、拖船背纤的船工、肩挑背驮的苦力都需要价廉物美的食品,而素菜刮肠子,晕菜吃不起,码头边王屠夫的妻子张大姐就打起了猪下水的主意。
张大姐将卖肉剩下的杂碎、不值钱的猪头肉、猪骨头、猪肺叶、猪大肠一锅煮了,加入老姜、花椒、辣椒、料酒,没想到特别好吃,后来竟供不应求。不够卖了怎么办?看见一盆猪血旺闲置着,倒了可惜,她便将猪血切成块放进杂碎汤里,结果发现血旺越煮越嫩,味道更鲜。没有猪血放鸭血,味道更加细腻。别人问这是什么菜,她想,这道菜是自己马马虎虎凑的,就叫毛血旺吧。由于好吃不贵,毛血旺就在江湖上流传开来。
能食者皆食,毫无禁忌,让本来没什么可吃的“下脚料”变成了两道美味——鸭血粉丝汤和毛血旺,这都显示了两地人民的生活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