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菜,是最具世俗味道的蔬菜,也是最廉价的蔬菜,还是可以吃得一点也不浪费的蔬菜。从菜叶子到菜帮子再到菜心,甚至连青菜根都可以吃——尽管上不了大台面,也不是很好吃,但作为下饭菜也不失身份。即使穷得吃不饱饭的人,青菜还是吃得起的,哪怕买不起,在菜市场捡几片青菜的帮子,到贤惠的主妇手里,也可以做成下饭的美味。
吃青菜的日子也最长远,春夏秋冬四季都有得吃。春天,青菜才出土的幼苗,那是上海人最喜欢吃的鸡毛菜;夏天,细细长长、杆瘦叶稀、半老不老的青菜切细,用盐腩几个小时,爆炒几下,放几丝红辣椒,那是色香味俱佳的“腌菜花”;秋天的高秆白是做腌菜的最佳食材;冬天经霜后的大头青肥胖味甜,是江南人最喜欢吃的冬季蔬菜,餐餐吃也吃不厌;到了冬末春初,青菜开花抽薹,炒菜薹、腌菜薹,可以吃到花开花落。
安徽南部的百姓人家,不满足如此丰富多彩的吃青菜的方式,还将青菜做成精致的香菜,从冬吃到春;西南人家,将青菜做成冲菜,想吃就做,现做现吃,撇托。
两地人均将最廉价的蔬菜制成最可口的美味,不同的是“香菜冲菜,各有所爱”,前者更费时日,做得精细,可以用来配茶当小吃,做一次吃半年;后者做得粗放,味道特别刺激,不能吃麻辣烫的江南人,闻到味道也要退避三舍。
这里说的香菜,不是芫须,也不是做点缀香料的小菜,而是由青菜加工成的咸菜。江南人有吃咸菜的习惯,腌青菜是经久不衰的下饭菜,最省事的吃法是抓出来切切,浇点水辣椒也下饭。简单的用油“跳一下”,复杂点的也不过加点肉炒一下,最高档的是雪里蕻烧肉,香飘街坊,惹人眼谗。大年三十,团圆饭桌子上也要摆一碗腌白菜,美其名曰“长生菜”,其实是“长吃菜”,一年四季让你别忘了它。“咸菜一搭,不吃算抹”,吃得人捞肠刮肚,面孔也呈咸菜色。
在安徽南部,秋冬之交时分,几乎家家做腌菜。阳光灿烂的日子,家庭咸菜作坊不约而同地开工了:坛坛罐罐洗干净,大粒盐买几斤,雪里蕻、冬芥菜、高秆白一晒就几十上百斤,然后全家总动员,洗菜的、切菜的、腌菜的,一个个忙得热火朝天。腌得少的用手揉,腌得多的用脚踩,一直到入坛封缸了才忙停当。
而每年霜降之后,比较讲究的人家才开始做香菜:买来几十斤叫“高秆白”的大白菜,杆子白如凝脂、叶子绿如翡翠,一棵重好几斤,将菜挂起来晒蔫后清洗干净,排场就开始了。做香菜的人家大张旗鼓地在门口摆上摊子——大匾子、大凉床,几个人围坐着,垫着砧板,挥动菜刀,将去了老帮子的高秆白切下叶子,水嫩的帮子先切成段,后切成丝,这可是个浩大的工程,有的人家要切一两天。
无数白玉条铺开来,也不啻是一道乡风。晒一两天后,高秆白切细切短的条子萎缩了,软化了,多数水分流失了,腌制才正式开始:拌上干辣椒粉、烧熟冷却的菜子油、黑芝麻、盐以及捣烂的蒜泥,装进小口坛里密封好。
二十来天后,开坛一看,一股迷人的咸香扑鼻而来:比普通咸菜的味道好得太多太多,这种香气,综合了腌制青菜的咸香,又有辣香、蒜香、芝麻香、菜油香等作料的混合,浓郁,醇厚,勾人食欲。吃一口,有的绵柔有的脆,微微的辣,浓浓的鲜,是混合型的鲜,绝对不是味精鸡精的味道,而是自然的清新和鲜美可口,令人回味无穷。
香菜吃的时间很长,没有用养水坛子,也可以保存几个月;香菜最下饭,只要夹一筷子,无论干饭稀饭统统“遭殃”。香菜可以佐茶下酒:江南人会享福,早上“皮包水”——喝茶养生,晚上“水包皮”——喝点小酒。吃了晚饭泡浴,都喜欢开瓶香菜,只是夹出两筷子,放进小碟子里,买上两根油条或者一包五香豆。喝了茶,吃了点心,嘴里寡淡,夹几根香菜嚼嚼,滋味绵长,满嘴异香,生活的滋味也格外香醇。晚上喝酒以后,正式吃饭了,即使在酒店里,也是要点小菜下饭的,那小菜,最好就是香菜,有了它,喝面疙瘩汤都格外鲜美。
最普通的青菜能做成最可口的咸菜,可见江南人的精细能干。五百多年的悠久历史,而今最出名的香菜产地却在长江北岸的裕溪口。不知是谁发现的,他们用一种叫“大头矮”的青菜腌制出来的香菜更香辣翠爽,这个翠,真是绿油油的翠色,色泽鲜艳,油汪汪的,比高秆白做出来的香菜嫩多了。水分多,鲜嫩可口,香气扑鼻,所以能出口到国外。
冲菜是重庆老家的家常菜,吃的时候一般是在春末夏初。记得第一次吃哭了——还没吃就闻到一股怪味,跟着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马上闪开。可是看见大人们吃得津津有味,心想一定是闻起来不好闻,吃起来一定好吃的菜,也伸进筷子,夹起放进嘴里。啊,一股浓郁的气味直冲嘴巴、鼻子、眼睛,于是赶紧吐出来——还是迟了,一个接一个打喷嚏,闭起双眼,张大嘴巴,大口吐气,跟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号啕大哭。大家笑了,但没人理我,似乎他们吃得更开心了。
在巴山蜀水间长大,吃过很多辣:海椒的辣,生姜的辣,胡椒的辣,大蒜的辣,还有萝卜的辣。有句俗话说“姜辣口,蒜辣心,萝卜辣得不做声”,意思就是,萝卜的辣,辣得人连话都说不出来,应该是最辣的。但是,还有比这更辣的,那就是冲菜的辣,包含了各种韵味的辣和“冲”。吃这种菜的人,莫非有“自虐”倾向?
看见家人做冲菜,我开始产生了兴趣。一天下午,父亲拿一把抽苔的青菜嫩心,洗了后晒成半干(老得开花的青菜心晒后更不嫩了呀)。父亲说过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只见他将菜切碎了,把铁锅烧得通红,也不放油,就这样将青菜心干炒一阵,铲到一个瓦盆里压紧,再倒扣一只大碗,最后敷上干净毛巾,捂得紧紧的,再三警告,我不许动。
第二天早上,我揭开盖碗,一股刺鼻的气息弥漫开来,正要躲闪,见父亲放上姜末、细盐、味精、香醋、麻油,调拌均匀后浇在上面,装盘上桌。那天早上的下饭菜只有它。我无奈舀了一点,混在稀饭里,生生地吞下,口中只有作料的鲜味。咽下去,肚子里也没什么不舒服,我于是大胆地放进口中,顿时喷嚏一个接一个。但是吃了几口,慢慢适应,顿觉口感特别爽脆,食欲大增。只是吃完冲菜,必须要吃几口寡饭才能平复。
于是,我开始涕泪交加地吃冲菜。这又呛又辣的感觉,可与蹦迪媲美。新鲜的刺激使人又怕又爱,刺激后的幸福感更强烈,健脾开胃,减肥瘦身的效果也不错。为什么离川后发福了,首要原因是没有冲菜吃了。想吃也吃不到,自己也不会做,有菜薹、有方法,做出来就是不冲,简直就是凉拌青菜。想来,两地的青菜不一样吧?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天,各地的青菜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青草那么繁茂。长江上游的青菜微微有些苦味,长江下游的青菜绝对带着甘甜——人人都说江南好,蔬菜也知道。
做冲菜的另外一种主料是“青菜脑壳”,应该是做榨菜的蔬菜吧,江南却是没有的,榨菜也是从江浙或者四川购买。终于有一日发现菜市场引进的“青菜棒棒”,与在家乡看见的相似,居然也有鹅黄色的嫩尖尖,我一口气买了五斤多,就为了取下前面两三寸长的尖子。特别找来资料按图索骥:切下嫩尖洗净、晾干水气,切成颗粒,红锅快速炒好,盛进大碗——下一步是要找一张新鲜的青菜叶子立即覆盖,哪里有?只有用毛巾盖,第二天却一点冲味没有。哪个环节出错了?
回乡后,老家也没人吃冲菜了,说麻烦。但我掌握了一个重要信息:就是做冲菜的锅与碗绝对不能有油,再就是不能让它跑气。原来,原材料里含有的“冲”气需要在一定环境中挥发出来,油抑制了辛辣的产生,透气只会让冲味逃逸。
其实,做冲菜的材料最好是长菜头的芥菜(只选用芥菜抽了菜苔开了一点点花的那部分),才能做出冲的味道。难怪芥末也有冲味,就是从芥菜籽里提炼的挥发物啊!辛辣芳香,只是干冲,对口舌有强烈刺激,是日本人与西方人的调料。冲菜因为有蔬菜的水分,再加上调料的作用,清脆、香辣、爽口,超级下饭,还能促进胃、肠消化功能,增进食欲。本来就辛辣了,还有的加上蒜泥辣椒粉,无异于火上加油,除了麻、辣、鲜、香、脆以外,还有“冲”的神韵,自然有镇痛催眠、降低胆固醇、辅助治疗神经衰弱等功效。
香菜与冲菜PK之后各有千秋,一个是浓郁的鲜香,一个是怪异的辛冲,贪图享受的吃香菜去,追求刺激的吃冲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