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在自己的叙述中,并没有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更没有怨天尤人。在流放的日子里,他的正义感反而越来越强。如今,他的头脑清晰,俨然成了哲学家,而且为人更加宽容。他宣称人类是有良心的,忘恩负义的只是小人,只不过,人们有时会有些贪婪。他甚至会原谅奥热罗,贝尔蒂埃,说自己给了他们过高的地位,因而难以胜任。从这可以看出他真的宽容了。他曾说:“其实,谁能恰到好处地把握好应该给人们多少呢……他们有自知之明吗?那些离我而去的人,吉星高照时,肯定不会想到要背叛我。其实,是困境击垮了我,而不是因为有人出卖……也许,他们已经在后悔。难道,我拥有的朋友和支持者还不够多?谁能说清到底有多少人爱戴我?如果不是这样,也许我的命运会更糟!”拉斯卡斯的记录中说,此时的拿破仑,多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和拿破仑一起到孤岛上的人,都有写日记的习惯。这些拿破仑很清楚,甚至读过一些,但一般不作评价。他脑中想的是,这些记录能够值多少钱。为此,他还预言说,他死后,这些日记的发表会给作者带来多少收入。事实上,他远远低估了这些东西的价值。但有一点是对的,这些日记,对后人研究他,认识他,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拿破仑习惯口述,在讲的过程中会很注意表述的方式,为的是笔者记录得更顺畅些。口授的过程,相当于对自己的思想进行整理与总结,他的精神境界也因此得到升华。
有一次,连续五天,拿破仑把自己关在屋里,拒绝接见任何人。他不停地阅读,但并没有什么东西,头脑中一片空白。孤独的岁月,给了他回顾自己人生的机会。一连五天,他都在审视着自己。也许,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如此深刻地剖析自己。这一过程,比他指挥奥斯特里茨战役还紧张,严肃程度超过了在参政院开会。他像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21],本想为人类谋幸福,却将自己困于悬崖之上,不断地因痛苦而呻吟。拿破仑想到:自己不过是个身着旧衣服的小个子!二十多年来,为着自己的梦想,不懈地努力,最终却困在荒岛。
有人送来一本书,都是有关他的声明、公告等内容的。拿破仑读了一会儿,把它扔在一边,对拉斯卡斯说:“未来的历史学家,会给我相应的评价,事实胜于雄辩。是我,使得法兰西重新回到和平与稳定,我为她赢得了太多的荣誉。我把革命的毒瘤彻底地清除干净,使得各国人民逐渐觉悟。我任人唯贤,不以门第取人。赏罚分明,使我们的军队获得了声誉和荣耀。难道,这些不值得历史学家去为我辩护吗?如果有人指责我独裁,那他们一定没有好好研究当时的情况。那样的时代,必须专制。谁说我限制了人们的自由?无政府状态下,难道要让人们为所欲为?为什么要发动战争?那是形势所迫,我从来不主动侵略谁。至于统治世界,全球统一是大势所趋。怎么能把这说成是野心呢?就算如此,我的目的是崇高的。建立理性的国家,充分发挥人类的才能,自由地享受生活,这难道不对吗?后人应该为我没有实现如此宏伟的蓝图而感到惋惜。”最后,拿破仑说:“亲爱的,上面的话是我今生所得。”
六年的囚禁生涯,拿破仑几乎没有为自己唱过赞歌。他总是说:“四十次战争的胜利算不了什么,万民臣服应该是众望所归。我哪里拥有什么英名?滑铁卢战役,足以抹杀掉所有的胜利,最后一幕,会让人刻骨铭心。留给后人的是法典和参政院的会议记录,以及我与大臣们的通信档案。我认为,法典简明扼要,会对后世影响深远。我建立学校,是为了培养人才。我执政法兰西时,犯罪率在降低,而当时的英国,犯罪率却在上升。最理想的情况应该是:欧洲统一,统一的法典,统一的上诉法院。”
当拿破仑发现英国报纸说他藏匿了大宗财产时,又惊又怒,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气宇轩昂地讲道:“想知道拿破仑有多少财产吗?没错,多得数不胜数,但是,并没有人藏匿它。安特卫普和弗拉兴海港,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即使是冬天,也可以使用;敦刻尔刻,哈佛和尼斯的水利工程;瑟堡的巨型船坞;威尼斯的码头,谁人能比?还有,安特卫普至阿姆斯特丹的大道,比利牛斯至阿尔卑斯山,帕玛至斯庇齐阿,萨沃纳至皮埃蒙特的大道,哪个不震惊世界?新的卢浮宫,巴黎的水利工程,塞纳河沿岸的码头,等等。拿破仑用三百万法郎赎回唯一的王冠宝石,为了扶植农业,花去了数百万法郎……拿破仑的财产都在这里!资产超过数十亿,并将经久不衰,万古长存!”此话掷地有声,历史将证明:尤为难得的是,这些丰功伟绩是在战争年代里作出的,而且没有欠债!
一个世纪之后,人们才开始认识到:拿破仑绝不仅仅因为滑铁卢之战而流传于世。
有一天,吃完晚饭,大家在闲谈。有个仆人问拿破仑,什么时候感到最幸福。在场的人众说纷纭,拿破仑说,他最幸福的是第二次结婚,而且喜得太子。不过,他说:“也许,这只能算是知足。”有人问:“当第一执政时不幸福吗?”拿破仑回答:“是,因为我对前途没有把握。”那人又问:“称帝呢?”拿破仑答道:“在提尔西特时,我已经意识到福祸无常。艾劳战争警告了我,不过,我还是打了个胜仗。那时,我口授谈判条件,沙皇和普鲁士国王都向我献媚。不对,那算不上最幸福。在意大利获胜后,民众围着我高呼:‘解放者万岁!’当时,我二十六岁,感到自己前途充满光明,能够达成大业。我仿佛飘到空中,难免有些得意,却没有想到自己已经远离了大地!”
什么是幸福?拿破仑的快乐是建筑在胜利的基础上的,他的幸福就是工作和业绩。他所追求的,是不朽的英名。很早以前,在科西嘉,拿破仑就意识到自己的一生将不断地为名誉所累。如今,流放到这孤岛之上,英名的吸引力对他仍然有增无减。他清楚地知道,之所以能够名扬世界,是因为他的赫赫战功。他曾问,是不是巴黎人都听说过拿破仑。拉斯卡斯回答说,即使在英国威尔士最僻远的山区,那些放牧者也知道拿破仑。这使得拿破仑暂时忘却了岛上的痛苦,仿佛置身于幸福之中。
报纸上的一则新闻,引起了拿破仑的感慨:“当然,反动势力即将毁灭!正义必将战胜邪恶。我们为世界作出了伟大的贡献,真理是永远存在的!我们将受到各国人民的尊敬,被世界认可,千古流传。无论如何,我创立了一个新的时代,点燃了人们心中的火把。不管是敌人还是朋友,都将踏着我的足迹前进。我代表着新思想,新观念。我的威名,将继续震慑着各国的君主!”
事实上,拿破仑对自己的政治地位估计过高,这对挽救他的王朝毫无意义。忽然,他想到:最后的几次战役,应该让自己在炮火中永生。他甚至在考虑:应该在哪一次战役中捐躯沙场才合适?为此,他多次谈到这个问题,像个剧作家在寻找剧中的高潮:“我应该在莫斯科殉职。那样,我的英名将毫发不损……为什么上帝不在克里姆林宫给我一颗子弹!历史将把我与亚历山大大帝,与恺撒相提并论。可是,事情发展到今天,我已经无足轻重。”他还说到了自己对后世的影响:“如果我战死在博罗迪诺,人们会为我而惋惜,就像对待当初的亚历山大大帝。不过,在滑铁卢牺牲也不错。也许,在德累斯顿战死更好。”他这样不停地设想着。最后,总结自己的一生说:“我的人生将成为一部不朽的作品!”
九、难忘故乡
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人们还在睡梦之中。有个穿白色外衣的人,来到门前。他脚上穿着红拖鞋,头上戴着宽边帽,一手拿着铁锹,另一只手摇动着一个大铃铛。原来,他在叫人们出来干活。一切按计划执行:要砌一面墙,同时延长一道水沟,再围海造田。不大会儿,房门陆续打开,人们带着铁锹,拿着耙子、斧头,来到拿破仑身边,等候他发布命令。这时的拿破仑,看上去像是年过半百的浮士德。[22]
这是拿破仑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他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将留在岛上。他曾向政府申请,造一座凉亭,但一直没有批准。这次,他决定自己动手,干脆建一个花园。首先,要垒一道圆形的墙,用来遮阳避风,而且,这样可以挡住哨兵的监视。其次,挖好几个蓄水池用来贮存雨水。园内,要种上花草和树木,计划中有■树,橘树等。拿破仑在自己的窗前种了一棵橡树,这是西班牙战争时期的老友和英国炮兵团鼎力相助,从开普敦运来的。所有的人都过来帮忙,医生,蒙托隆,贝特朗,都参加了这项工程。那个值班的英国军官,走过来的时候,拿破仑刚刚接过一块草皮,小心地铺在地上。
用了半年多的时间,工程完工。一个小花园出现在荒岛上,不失为一道亮丽的风景,连总督的女儿都悄悄地赶来观赏。这是拿破仑留给后人的最后奇迹。他已经感到将不久于人世,想尽力美化自己的终老之地。此时,他独自吟着伏尔泰的诗:“还有机会一睹巴黎的容颜?我已经不再奢望。”拿破仑说,又快到他的生日了,这将是最后一个生日。他慷慨地把礼物送给孩子们,晚饭时,大家聚在一起,他就像一家之主,不过慈祥得像个父亲,对每个人都很和蔼。
这年秋天,拿破仑最后一次骑马外出,跑得很远,很累,这是最近四年来第一次超出界外。如今,他很少再口授,不过,有时实在睡不着,也会口授。他评论蒂雷纳,腓特烈大帝和恺撒所指挥的战役,或者评论伏尔泰的《穆哈默德传 》,维吉尔[23]的《 伊内特 》,甚至还谈论过自杀。此时,他的得力秘书古尔戈和拉斯卡斯,离开孤岛已经很多日子,他们回欧洲去了。拿破仑觉得更加孤独,有时长时间地站在那里,百无聊赖,手指不停地敲着门框,抬头望着天上的海鸥。他不需要用望远镜巡视海岸了,静静地等待死神的来临。
与此同时,法国再次爆发了反抗波旁王朝的暴动。这次,由军队发起,民众踊跃支援。可是,拿破仑听到这消息后,毫无反应。他生命前的最后半年里,曾经有过两次被救的可能,都被他拒绝了。他说:“上帝让我死在这里。如果在美洲,我可能被谋杀。我将以生命为代价,挽救我的王朝,因此,我必须留在圣赫勒拿岛。”
没过多久,拿破仑病入膏肓。因为,拿破仑的肝脏有病,而岛上的气候对此非常不利。他三十五岁时就说过,自己很有可能和父亲一样,死于肝病。如今,他的肝痛得越来越厉害,甚至难以支撑。胃病也时常困扰着他,疼得他在地上打滚。
对于自己的病,拿破仑还是很在意的。每次,都要详细问清药物的效用,才肯服用。他曾伤心欲绝地说:“为什么我现在对床褥这么眷恋?就是御座也没有这个舒服。我竟然可怜到如此地步!以前,我从来不会在意睡眠,如今,却整日睡不够,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过去,我能够同时给四个秘书发布不同的命令,那才是拿破仑啊。”有个仆人说看到了彗星,拿破仑答道:“那是恺撒将死的征兆。[24]”医生连忙说根本没有彗星出现,拿破仑却说:“哦,有没有彗星都不重要,人早晚要死的。”
现在的这个医生叫安通马尔基,也是科西嘉人。因为拿破仑与总督的关系很差,所以,奥马拉医生被调走后,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医生。最后,母亲莱特齐娅夫人多方呼吁,才派来了这位同胞医生,同时来的有两名神甫、一名仆人和一名厨师。分别多年之后,拿破仑终于可以从这些人嘴里知道一些母亲的情况。提起母亲,拿破仑感慨颇多,说道:“伟大的母亲,给了我一切。我从她那里学会了做人,知道了努力工作。”
生命垂危之时,孤独的拿破仑身边,有了五个科西嘉人。但只有两个还算有用,即那个贴身仆人和厨师。两个所谓的神甫,一个耳聋,而且是个残废人,连话都说不清楚;另一个,刚从神学院毕业,不知天高地厚。那个医生,安通马尔基,年纪轻轻,也没有什么经验,而且为人自负。但不管怎么说,拿破仑看到了同胞,不禁想起故乡科西嘉岛。过去的几十年,他死心塌地要做法兰西人,总在抑制着对故乡的思念之情。生命即将完结,尘封已久的乡思如海浪般涌上心头。他生是意大利人,死是意大利人!
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拿破仑讲的是意大利语,即使说法语,也时常夹着母语。有一天,他得知有个议员攻击他,说为什么不久前,法国人要拥护他为帝王,还说连古罗马人都会看不起科西嘉。拿破仑并没有发怒,相反,他认为这是对科西嘉人的称赞。“因为,连古罗马人都知道,科西嘉人是不可征服的,而且,科西嘉岛地处法国与意大利之间,当然要出个天才来统治这两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