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人崇尚读书,读书视为男人的头等大事。他们往往几个宗族联合办学校供男性子弟读书,但妇女受教育的机会却很少。然而,受这种社会风气的影响,客家妇女们自己虽然读不上书,却也认为男人读书最重要。她们说:“讨食也要缴子女读书。”笔者1999年在梅县搜集。因此,她们心甘命抵去做诸如挑担、搬运、甚至烧灰、烧瓦、建造房屋等粗重活,以挣钱让丈夫和孩子特别是男孩子读书,还用歌谣教育子弟,自觉地做传承文化的启蒙者。
“蟾蜍罗,咯咯咯,唔读书,么老婆。”梅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梅县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944页。
这首童谣就是许多客家孩子从自己姨妈姑姐,姐婆太嬷处一读一背地记熟的,使他们自小认为读书很重要,是成家立业的基本。
黄遵宪在他的著名长诗《拜曾祖母李太夫人墓》中也描述了太婆对自己的启蒙教育。“牙牙初学语,教育月光光,一读一背诵,清如新炙簧。”说自小受到太婆这种启蒙教育,对自己文化教育影响是很深远的。
客家妇女虽然受教育的机会很少,但在客家文化的熏陶下,她们坚持客家人的精神,坚守客家妇女的某种固有的信念,因此能坚定地支撑和维系着客家地区的千家万户,成为客家社会的重要支柱。客家地区成为文化之乡,历代人才辈出,这是和客家妇女的默默努力分不开的,她们对客家文化进展的贡献功不可没。
在旧时代,客家妇女在精神和生活上无疑是受压迫的,她们是挣扎在痛苦的泥淖之中的。
然而,我们也看到,客家族群在秉承中华文化大传统的同时,实质上发展了自己族系的文化小传统,对于传统文化一些观念是作了挑战的。传统文化认为男女有别,男女的分工及生活范畴是有所不同的。《易经?家教》所谓:“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男主外,女主内”。可是,因为客家人长期流徙及其定居后所处山区经济条件和生活环境的因素,客家妇女不再是只主内的“内人”了。她们可以走出家门同男人一起参加劳动,成了负担和支配家庭经济的实际主角。这种解放使客家的妇女在劳动中得到锻炼,培养了她们不同寻常的美德,还使她们有机会发挥自己即兴创作的才华,获得宣泄情感的环境。
根据实地考察及对客家山歌内容分析以及前人的研究,可以肯定目前社会上流传的相当一部分山歌的口头创作者是客家妇女。正如山歌所唱:“客家山歌特有名,条条山歌有妹名,条条山歌有妹分,一条无妹唱唔成。”梅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梅县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939页。客家妇女受教育的机会虽然少,但在饱读诗书的父兄子弟的潜移默化下,客家妇女大多数伶俐机敏而富有文化气质。曾在客家地区居住多年的美国传教士罗伯史密斯在其著作《中国客家人》就说过:“她们多数很聪颖,当她们在山中砍柴草时,常常一面劳动,一面唱他们自己所创作和喜爱的山歌,而且一问一答,应对如流。
”有很多关于山歌的传说都是与女歌手有关的。在梅州地区流传至今的就有蕉岭鹿三妹、张六满、兴宁杨四娣、黄小妹的传说。其中最有名的是梅州松口歌仙刘三妹的故事:有一天,刘三妹在河边洗衣,遇见来找她对歌的秀才。秀才自视颇高,开口唱到:“讲唱山歌捱就多,船上载来七八箩,拿出一箩同你唱,唱到明年割禾。”三妹觉得好笑,即刻答道:“河唇洗衣刘三妹,借问先生哪里来,自古山歌从口出,哪有山歌船载来。”用谐音双关语将秀才抢白得哑口无言。小小一个秀才如何能对得过著名的女歌仙?连客家大才子宋湘也曾有被自己家乡一普通少女用山歌奚落的经历,令其不胜感慨,为家乡妇女的才智所折服。梅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梅县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944页。
客家妇女不仅喜欢唱山歌,而且谁反对唱山歌,无论是县官老爷还是族长大人,她们都敢于嬉笑怒骂。乾隆年间有个县官曾出告示要禁唱山歌,焦岭长潭女歌手鹿三妹唱的山歌十分有慑服力:“衙门不正官吏苛,官府出来禁山歌;长潭山歌禁得绝,副榜老爷唔成科。”黄发坤、刘庆祥、蓝凤翔主编《 客家风采》(第二辑),梅州报社,1986年版,第114页。令县官老爷不敢再提禁歌的事。可以说唱山歌是客家妇女的一种生存方式,是她们抒发情感的渠道,也是她们反抗压迫的手段。事实上,从客家山歌我们也可以看到她们开放的女性意识和勇敢的反抗精神,特别是客家山歌的情歌部分。
同许多山歌一样,情歌是客家山歌主体,它也是客家山歌中最优美感人的部分。在这些情歌里,客家妇女是当然的女主角。她们来到田野溪头,山间林里放声就唱,日日如此,歌声不绝,自由的精神和不羁的山歌一起飞翔。在这里,她们不再是可怜的“妹仔屎”,她们的美好青春被情人由衷地赞美:“细妹生得系斯文,好比天上五色云。五色祥云盖天下,细妹斯文盖一村。”旅伴编辑部编《客家情歌精选1900首》,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第41页。包办婚姻不能自主,无爱可言,但哪个少女不怀春?客家姑娘个个都有自己所爱,她们禁不住要用山歌表达对爱情的追求,让爱的呼声在大自然中流淌:“新打镰刀十八张,张张刈草利霜霜。哪有镰刀不刈草,哪有妹子不连郎。”她们甚至还自报家门让心爱的人来寻自己:“阿哥有日来上下,直头直路来我家,门前唔曾种有,屋后唔曾裹篱笆。”这样斯文而大方的妹子爱的是什么人?“有钱有势捱唔爱,爱寻人穷志气高。
苎麻打线放纸,长情长线望郎高。”梅县地区民间文艺研究会、梅县地区群众艺术馆编印《粤东客家山歌》,1981年版,第29、31、33页。
不贪富贵钱财,只爱有情有义、有志气的好男子,态度十分鲜明。她们在追求中寻找真爱,寻找自我:“榄子打花花揽花,郎在榄上妹在下;掀起衫尾等郎揽,等郎一揽就归家。”大埔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大埔县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609页。
爱得热烈而奔放:“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树死藤生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梅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梅县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939页。爱得缠绵而悱恻:“拳打脚踢一身伤,打生打死因为郎,前门赶到后门转,泪汁忘敛又想郎。”黄鹤《客家情歌女性意识浅谈》,见《学术研究》1999年《中国当代文化发展与客家文化研究专辑》。
“生爱连来死爱连,官司打倒衙门前;杀头好比风吹帽,坐牢好比嬲花园。”梅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梅县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942页。爱得大胆而无畏。她们对真心相爱的人感情专一、坚贞不渝:“你爱交情只管交,切莫交到半中腰,洗衫就爱长流水,晒衫就爱长竹篙。”旅伴编辑部编《客家情歌精选1900首》第2页。但对包办的婚姻她们却敢于反抗。按客家旧俗,妇女出嫁了就要“从一而终”,丈夫出门后一生不回或者死了她也不能改嫁。面对封建礼教的压迫有人用哀叹去控诉:“十五唔敢看月光,过年唔敢着新装。心中有话无人讲,一生孤寂守空房。”而更多的是用山歌表达心底的反抗:“六月难过当昼心,守寡难过五更深。唔想贞节牌坊树,只愿嫁郎结同心。”反对性压抑对封建礼教不屑一顾,思想非常开放。甚至敢于表达对包办婚姻的不满,诉说情郎的知心,勇敢地追求真正的爱情:“河唇石子堆数堆,妹爱连郎讲过来。交情交到九十九,行路唔得坐轿来。
”梅县地区民间文艺研究会、梅县地区群众艺术馆编印《粤东客家山歌》,1981年版,第134、135、18页。
“有本打铁唔怕铁屎烧,有本恋郎唔怕丈夫瞄,总要两人情事好,郎拖斧头妹拖刀。
”黄顺等主编《客家风情》,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89页。在妇女受压迫,被束缚的时代,这种偷情不是淫荡放纵,是大胆追求,勇敢反抗,是可贵的民主意识。客家妇女这种对传统观念的强烈反抗意识在其他内容的山歌里也有反映:“新打茶壶背弯弯,保佑媒人生背乌。生到背乌箩稫大,生到背乌斗稫圆。日晨流脓还过得,夜晡流血满间红。媒人生成钓勺嘴,阳间讲开阴间来。”张卫东《客家文化》,新华出版社,1991年版,第118页。这首哭嫁歌骂媒人的语言尖酸刻薄,表现出对“媒妁之言”的憎恨,对封建包办婚姻的反抗。不过这种反抗意识在情歌里流露更大量,更为直率,更加大胆。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虽然客家文化规范了客家妇女的角色,但现实中客家妇女的角色是有双重性的。一方面她努力地做贤妻良母,一方面却并没有完全按传统观念去行动,反而表现了强烈的反抗意识。后来,客家妇女更加将这种反抗精神发扬光大,在民主革命和民族解放斗争中留下光荣的篇章。
客家妇女具有许多为人称道的优秀品质,在客家文化中也是突出的一群。本文透过客家山歌看客家妇女,首先看到她们具有的在客家文化氛围之下形成的与众不同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色,看到她们对客家文化的传递起着不可估量的作用。此外客家妇女在日常生活中成为支撑家庭的重要支柱,起着真正半边天的作用。然而,虽然客家妇女对客家社群有如此大的贡献,但在旧时代,生活在客家父系社会的客家妇女却受到严重压抑。从客家山歌特别是情歌部分,我们看到客家妇女对这种压抑的不满,这些山歌表达了她们追求自由和爱情的强烈愿望,表达了对传统观念的勇敢的反抗意识。可见客家妇女具有作为贤妻良母和传统观念反叛者的两重性格。以客家妇女为描写对象的客家山歌数不胜数,客家山歌作为研究客家妇女的重要资料的确是应该受到足够的重视。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古文献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