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山歌天下闻名,在岭南俗文学,甚至东方俗文学中都占有显赫而重要的位置,影响亦非常深远。客家人用自己的语言演绎的山歌,继承了十五国风和六朝乐府的遗风余韵,融入了南方土著山歌的文采精华,表现了自己民系的文化特征,诸如他们的语言、服饰、风俗习惯、生活形态、居屋形式以及心态特征和精神风貌一样自成一格,具有特别的与众不同的风格。
而客家妇女更是客家人的骄傲。她们的优秀品格备受中外研究者和人民大众的赞誉。17世纪末就有英国学者爱德尔在他的《中国访问录》(1890)中盛赞客家妇女忍气吞声美德,称“客家妇女更是中国最优越的妇女典型”。陈运栋《客家人》,台北新亚出版社,1993年版,第16页。他甚至认为:“客家民族是牛乳上的乳酪,这光辉,至少有70%应该属于客家妇女的。”爱德尔(E.J.Eitel)《中国人种志略》。原书未见,转引自黄发坤等主编《客家风采》,梅州报社,1986年版,第18页。
而客家问题研究的权威、前辈罗香林教授亦在他的名作《客家研究导论》中赞道:“客家妇女在中国,可说是最艰苦耐劳、最自重自立,于社会、于国家都最有贡献,而最令人敬佩的妇女。”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台北古亭书屋,1933年版,第241页。
客家妇女不仅品格出众,而且擅长唱山歌。在客家人随口而出即兴创作的大量山歌作品中,有相当一部分的作者正是客家妇女。她们的歌才了得,正如客家大诗人黄遵宪所说:“念彼岗头溪尾,肩挑一担,竟日往返,歌声不绝,何其才之大也?”黄遵宪《人境庐诗草?山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4页。不但如此,这些山歌所描述的主角大多数也是客家妇女。因此,分析客家山歌可以加深我们对客家妇女形象的认识,同时可以看到客家文化对客家妇女的影响。
中国千余年封建社会都是以儒家文化为正统。儒家文化制定了“男尊女卑”、“三纲五常”的道德教条,维护封建社会统治。对妇女则要求“三从四德”,制定了“七出”的惩罚。妇女在社会中处于从属、低下的地位。素以继承传统文化为特色的客家方言群体,毫无疑问因袭了这种文化主流。所以,历史上的客家社会实质是个宗族化了的父系社会。
在客家社会里,妇女的地位是低下的,从社会地位看她们是被忽视的一群。她们从一出生就被看作“妹子屎”、“赔钱货”。旧时代在客家族谱妇女有姓没有名,在祖宗神主牌上妇女也是无名氏。正月十五元宵节“上灯”是客家人很隆重、很被重视的一项宗族活动。谁家旧年生了男孩,今年的正月十五就有资格准备牲醴及纱灯拜祭祖先,在祖堂梁上挂上纱灯,这叫“添灯”,象征添丁生子。然后,全族庆贺。但是,如果生女孩就不用“添灯”。这实质是客家文化强调男女有别,确立客家社会成员资格的一项宗教仪式。反映了客家社会以男性为中心,排斥妇女的事实,结果在客家人的社会中重男轻女就是必然的了。
民国前客家地区普遍实行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大行婚、童养媳、等郎妹等婚姻形式。这种婚姻形式最能说明客家妇女不被重视的地位。她们没有爱情选择,她们的幸福被等闲视之。这些婚姻形式带给她们的只是凄凉悲惨的生活,有部分客家山歌对此作了真实的描述:“对岁离娘卖畀人,六岁打柴受苦辛,七岁落田学耕种,九岁挑担么(无)时停,目汁洗脸汗洗身。”“做童养媳苦啾啾,食着么来打骂有,三更半夜思想起,无难平来恨难休,只怨爸妈稫糊涂。”房学嘉《客家源流探奥》,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277页。这是一首在梅州流传的客家山歌。歌中的客家妹子,一岁就卖给人家做童养媳,从小得不到父母的爱护,还要被当作劳动力,承担繁重的劳动,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悲惨生活。然而,她不知道这是封建礼教所造成,只是埋怨自己的爹娘。
在兴宁地区也流传着一个关于等郎妹的故事。故事里引述的客家山歌对唱很有代表性。
从前有一个姑娘,年幼卖给人家做等郎妹,一直等到十六岁那年,她的家娘才生下一个男孩,就算是她的丈夫了。姑娘十八岁,那个小孩才三岁,每晚要伴着三岁丈夫睡觉,姑娘心里好苦啊!有一天夜里,姑娘唱起山歌来叹骂:“三岁老公鬼钉筋,睡目唔知哪头眠,夜夜爱我兜屎尿,硬想害一生人。”“十八妹子三岁郎,夜夜爱揽上床,唔系看你爷娘面,一脚踢你下眠床。”隔壁叔婆听到,心里过意不去,唱出一首山歌去劝她:“隔壁侄嫂你爱(要)贤,带大丈夫十把年,初三初四娥眉月,十五十六月团圆。”姑娘听了,更加难受,唱出一首山歌答道:“隔壁叔婆你爱知,等得郎大妹老哩,等得花开花又谢,等得月圆日落西。”隔壁叔婆听到,也不禁为她伤心。兴宁县文联主编《宁水风情》,1990年版,第102页。
客家妇女地位低下,但客家社会对妇女的要求甚严,要求她们个个要做刻苦耐劳,能独当一面的贤妻良母。表现了男权文化对女性性别角色的期望。而在客家这种强化了重男轻女社会文化氛围里,客家妇女也习惯以此作为自己的人生价值,自觉地争取当好贤妻良母的角色。因此,“家头窖尾”、“灶头锅尾”、“针头线尾”、“田头地尾”所有家头细务和屋外的粗重劳动她们全部包揽。有些山歌描写了她们的辛勤劳动:“三月采茶忙又忙,丢去茶篮赶插秧,插得秧来茶又老,采得茶来秧又黄。”“赤脚挑担真凄凉,唔到鸡啼就起床。坐了几多冷板凳,吃了几多冷粥汤。”平远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平远县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601页。
一些山歌则描写了她们生产上遇到的问题以及当家的艰难:“半山岌上种禾,野猪爱丧唔奈何。漫山满岌走呀转,割谷都无两半箩。”“口渴难过这条岗,肚饥难过四月荒,洗净锅头无米放,锁匙难带家难当。”梅县地区民间文艺研究会、梅县地区群众艺术馆编印《粤东客家山歌》,1981年版,第8页。客家地区山多地少,很多男人都出外谋生,而客家妇女对丈夫非常尊敬和顺从,对他们的事业很支持。她们留在家成了主心骨,承担起教儿育女,操持家务,耕田种菜,养猪打柴,挑担背负所有一切。她们任劳任怨,积极主动。她们那坚忍不拔,刻苦耐劳的精神达到令人吃惊地步。一首在梅州地区很流行的山歌《勤俭姑娘》就很全面生动地活现了这样一个客家妇女典范:勤俭姑娘,鸡啼起床。梳头洗脸,先煮茶汤。灶头锅尾,光光端端。
煮好早饭,刚刚天光。打水扫地,担水满缸。食撇早饭,洗净衣裳。上山捡柴,急急忙忙。淋蔬种菜,炖酒熬浆。纺纱织布,唔(不)离房间。针头线尾,收集柜箱。唔说是非,唔敢荒唐。爱惜子女,如肝如肠。留心做米,么谷么糠。人来客到,细声商量。欢欢喜喜,捡出家常,鸡春鸭卵(蛋),豆豉酸姜。有柴有米,晓得留粮。粗茶淡饭,老实衣裳。担柴卖木,唔蓄私囊。唔偷唔窃,辛苦自当。唔怨丈夫,唔怨爷娘。此等妇女,正大贤良。人人说好,远近名扬。
梅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梅县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944页。
她正是客家社会所赞许的,具有劳动、俭朴、贤淑、慈孝美德的好妇人。这是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典型,实际上是现实生活中千千万万客家妇女的缩影。这种不同凡响,独立自强的客家妇女形象,身为客家人的黄遵宪也有满怀敬意的描述。他说:“(客家)妇女之贤劳,竟为天下各种类之所未有。”又说:“吾行天下者多矣,五部洲游其四,廿二行省历其九,未见其有妇女劳动如此者。”郑海麟、张伟雄编校《黄遵宪文集?李母钟太夫人百龄寿序》,(日本)京都中文出版社,1991年版,第138页。
客家人有非常严格的自强不息的精神,重名节,守勤俭,崇信念是这个民系对自身价值的认识。客家妇女也不例外。她们都想做勤俭淑娘,最怕被人骂作“懒尸嬷”。有一首山歌专骂这种妇人:懒尸妇道,讲起好笑。半昼项(起)床,唠唠叨叨;头发蓬松,冷锅死灶;面也唔洗,地也不扫;有升米煮,难扒狗吊。好食好着,偷米去粜;又无菜食,又无柴烧;不理不管,只顾自煲。不知洗物,不知磨刀;锅铲生卤(锈),饭生毛;不知煮汁,养猪成猫。
人话唔知,偷食又晓;不畏翁姑,不听教诏(育);老公一打,大吵大闹;诈去食,看到好笑;诈去投塘,瓜棚下嬲;捉到又打,无气可报;去投妹家,目汁谢尿。爷话无用,娘话不肖;转唔敢转,嬲唔敢嬲;舅子送来,旁人取笑。早知柬(这)样,赔钱不要;如此妇道,老虎好吊。李长波主编《中国歌谣?谚语集成广东卷?紫金县资料本》。原书未见,转引自李泳集《性别与文化;客家妇女研究的新视野》,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6页。
可见,这种懒惰、邋遢、好逸恶劳,不遵妇道的懒女人在客家社会是被人排斥唾弃的。这两首歌谣也是正反两个教材,在客家地区世代留存使客家妇女自小受到教育和规范,以勤俭贤淑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