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长的一棵树
1186100000001

第1章 鞭炮齐鸣(一)

在去深圳之前,我应母亲要求去父亲坟前烧了几刀草纸。据说这是一个古老的风俗,子孙出门,应和祖先打个招呼,告知去向,使后者的鬼魂可以跟踪到达,以事有效的保佑。这倒让我想到父亲生前有次跟我发生肢体冲突失败后说过的一句话:“老子做了鬼也要掐死你!”

因为母亲花了十块钱买纸,所以纸太多(在通胀时期,本人强烈建议草纸涨价)。这些纸烧得我非常乏味。感觉你不是在烧纸,而是焚烧人生。人生啊人生,即便如此短暂也掩饰不了漫长的德性。我不禁老泪纵横——当然,这是叫烟呛的。那天风也很不正经,瞎刮。

父亲说,你都三十岁了,不好好待家里赶紧找个老婆生个儿子,让你妈放心去死好来陪我,还去深圳干嘛?

我无言以对。确实如此,前面提到了肢体冲突已经说明,他活着的时候,我就没法儿跟他交流,除了争吵和动手,就是沉默,像一老一少两个还没有学会哑语的聋哑人士。同时也像两个瞎子一样看不见对方(故意不看对方一眼)。这在他看来,或许是对业已长大的儿子的应有的尊重。在我看来,绝对是一种孝道。难不成我非要跟他吵,非要动手吗?

现在,他死了,隔着泥土,作为棺材瓤子的他不知道是否已和棺木一起朽烂。但这种生死隔离保护了他,使他不必装聋作哑,可以怒目圆睁,尽管谩骂,就算骂得再难听,我们也不可能打起来,连做出准备动手的样子也不可能。怎么说我也不能欺负死人啊。所以我觉得必须回答他。我说深圳天气暖和,这会儿去了就是春天,如果你埋那儿,坟上不仅草很绿,说不定还有花,很香。因此,深圳的姑娘应该多点儿。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暖和,暖和就穿得少,她们在街面上走,你会多留神,这样就会感觉多点儿。说不定我会在其中找一个适合和我一起给你烧纸的姑娘带回来,然后叫她给你生个孙子,那样你就会早早地让妈陪你了。

放屁,他听不下去了,说,你滚吧。这也跟他活着的时候一个风格。

我只好什么也不说了,赶紧把纸烧完,然后还放了一挂鞭炮。起身告辞回家。

其实在坟地不远的村子里,就有我们的家。不过父亲死后,多年来一直和母亲不和的二婶经常拿“千金难买老来伴”来挤兑我妈,我只好带着我妈一起搬进了城。另外,当时村里和我一般年纪的人都纷纷结了婚,而我当时还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总之,在所谓儿时玩伴们迎娶新娘的鞭炮声中,我和母亲灰头土脸地搬走了。我们养了那条叫二胡的草狗,跟着卡车跑了很久。这倒不是我们故意的,而是我们在准备搬家的整个过程中,因为太忙,压根儿没想起它。直到我们上了卡车,才发现还有个它。母亲把原先准备一起带进城的剩饭和一只重达十几斤的腌火腿给了邻居王大爷,希望以此买通后者照料二胡。王大爷爽快地答应了,和二胡一起站在那儿欢送我们乔迁新居。王大爷是个瘸子,不可能跟着卡车奔跑,搞什么千里相送,但二胡时在壮年,有四条在田间地头奔跑多年寻偶求配的老腿。它跟着我们跑啊跑啊,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母亲不知是否曾在后视镜里泪眼婆娑地看着它的奔跑,我站在敞篷车厢上扶着那些破烂家具一直在看着它。我先是用手背挥舞做出让它别送了的意思,既然它执意不听,我也没办法,只好看着它跑。果然,它跑不动了,或者不想跑了,一屁股坐在村道上大口喘气,发出那种尖锐的呜鸣。

我想说的是,我们搬走后,村里这房子就空了。人房人房,没人住,房子瞬间就衰老了。枯草爬进了门槛,水泥崩溃露出了风化已久的红砖,傍晚时分,可能才会有只老鼠像深居简出的主人那样在门缝里向外窥视良久,这才谨慎地出来透透气。确实,这些景象让我非常悲痛。我悲痛的不仅是“家”的破败,还有我不能就近回村里的家,居然需要舟车劳顿地回城里那个家,想想就觉得累。舍近求远,这都是何必呢?你并非勤奋之人啊,你多想在草地上躺下歇会儿啊。正是因此,老实说,我对自己去深圳这件事也不看好,只是我不想告诉别人。

所以我在坟地里走得很慢,对遍布坟茔和地面上的枯草充满了眷念之情,看起来就像我和父亲依依不舍似的。这是冬天,而且已经过了冬至,谁会在坟地里呢?死人都很踏实地躺那儿,惟有我站着,就像我被老师拎起来走上讲台面对黑板接受“鼻子靠墙”这种体罚一样,你真是不要脸啊。真是太难受了,我于是相对顺利地找到老光的坟头蹲下来抽了会儿烟。

这只是一种说法,“老光的坟头”其实不是准确的描述。他刚死不久,所以坟是新的。不仅新坟,还赶上了新的丧葬时尚,即用水泥砌成一个仿古的二层小楼房的样子,半人高。一楼没有门户,实为底座。骨灰盒居于二楼,一块玻璃隔着,我可以与骨灰盒上他的照片相望。不过这张照片并不能够准确地描绘老光的形象,就我所看,它应该是二十年前青年时代的老光音容。如果你某天不小心路过一块坟地坐下来休息时看到了这张照片,不要自作多情地认为死者是个英俊的青年,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可以作证,他是一个地道的丑货。

其次,“老光”也只是斯人的绰号,他是我的初中政治老师。当年我们作为学生,听到别的老师叫他老光,也不免在背地里叫了起来,这是可以理解的。有次在厕所里大便时,我们继续谈论老光。我们说,老光到底多大了,二十几,还是五十几,头发呢?有人说,应该二十几,因为还没娶老婆。有人说肯定五十几了,正是因为没老婆才急没了头发。老光长相老,据说是天生的,是他来到这个世上后的整体形象,亦为绰号的由来。后来我听他说,他读小学的时候,就经常被人误认为是那所小学的老师。换言之,老光的教师命运自打童年时代就被确认了。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我们正在厕所里为老光的年龄问题争论不休时,老光突然在最里边的蹲坑上说话了:别争了,我二十八。老光不像老歪(另一位教师),听到学生说他绰号就要火冒三丈拳脚相加。他说,不生气,真的,这有什么。既然如此,我们干嘛不当面叫他老光呢?

我们觉得,老光老光,名不虚传,确实是个二百五。他除了不生学生的气,上课也很二百五。他说他老家有个人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一条腿丢在了越南某个地方,这个残疾人告诉他说,有次打仗,我军先发了个热弹,敌人纷纷脱下衣服,等他们都脱光了,我们又发了个冷弹,结果敌人就冻死了。当然,这不是真相,老光后来告诉我,他读大学的时候,在南京新街口的天桥上曾经遇到过这位残疾老乡,后者牵只猴子在那要饭,老光非常高兴,就跟他一起要了半天饭。他说他小的时候就很羡慕要饭的,要饭的对付狗也有一套行之有效非常独特的办法。总之,那年头一到年底,要饭的就络绎不绝地来到老光他们村子。有的要饭的还自作主张地给你家贴张木刻的门神。老光喜欢这些或精或糙的门神,哭着喊着要他爹给自己弄个模子,也印上几百张去要饭。他爹就打他,但还是没把他要饭的志向打掉。终于,他遇到了要饭的老乡,可以一起要饭啦。当晚他坚决要和残疾老乡一起到桥洞里睡,后者反对,怕被老光爹知道了再把他另一条腿打断。为了摆脱老光,他和猴子一起上了趟厕所,然后就无比神奇地在厕所里消失了。直到次年春节老光回乡过年才再次遇见。

厕所一别,兄台一切安好否?

承蒙挂念,愚兄尚可,只是猴头已亡,日渐困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