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长的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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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鞭炮齐鸣(二)

我之所以了解老光这么多行情,是因为我大学毕业后也被分回去当了教师,和老光成了同事。

“这个鸡巴教师有什么干头?”老光怒斥我,同时也似乎是在怒斥自己的命运。我记得我报到那天大雨如注,老光的脑袋上全是雨水。这些可怜的雨水难以驻足,刚刚着落,又得奔波。当然,那会儿我并不赞同老光的看法,虽然未必觉得自己一定会让窗口的灯光亮到天亮,或者自己索性成为一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蜡烛,然后成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以及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人,但起码也会两年入党五年提干,总有一天搞个校长局长什么的干干。我的勃勃雄心有我的雨伞为证,它不仅给我遮挡了那天的暴雨,还在路上替老光挡了若干。

我承认自己一直歧视老光。他当年上课就东拉西扯很不着调,把我们的成绩搞得一塌糊涂,使我差点儿因为政治课程太拖后腿而没考上省重点,考不上省重点,我就考不上大学,考不上大学,我就当不了旱涝保收一年俩长假的人民教师。虽然干了几年教师后,我悲痛地发现自己和老光成为学校里差不多的废物,但仍然歧视老光,尤其是他还娶了王桂兰这个骚货。

话说王桂兰这个女人,骚货也并非我的个人成见,而是共识。她有一个翘屁股,有俩能盛三两酒的酒窝,在我们学校食堂替我们打了十多年的饭。据说除了校党支部书记,连门房刘大爷都摸过那屁股喝过那三两酒。当然,作为事实的另一个部分是,我也一度希望自己能干上王桂兰,因为在我的整个青春经历中,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对我能像王桂兰那样拥有如此赤裸的诱惑力。她和我的女同学不同,她也和村妇们有别,除了前述肉体上的优点,另外一点就是她太会笑了。她总是和食堂女工们在洗菜的时候发出笑声,这种笑声在地面的污水上跳跃,溅得她们胶靴上斑斑点点全是臭烘烘的泥点,然后穿越校园内被桂花香充斥的空气,破门而入、女鬼爬窗般闯进课堂。如果我现在七老八十,我可能才会满怀平静和慈祥的以欣赏的眼光说:“王桂兰是个好姑娘。”可是,那会儿我才二十几岁,在性生活上饥餐渴饮晓行夜住,长期没有着落,就算王桂兰比我大七八岁,这影响我认为嫁给丑鬼老光的她是一个下贱骚货吗?

当然了,作为歧视内容之一,我也可以这样说,那就是在乡下,一位中学教师还算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们饮食朝奉公粮,享受令村妇愚夫所羡慕的福利。换言之,乡村教师和医生、政府官员等乡村公务事业编制人员组成了乡村世界的上流社会。这些人找配偶一般是要遵循“双职工”的原则的。就拿我们学校来说,他们的妻子或丈夫多为本乡的教师、医生、护士、银行职工、供销社人员及政府公务员。我之所以始终没能在乡下讨上媳妇,不能不说与此有着重大关系。那些有正式工作的姑娘们都嫁了人,没嫁的也不太愿意嫁给我,其原因是我并非自己当初所希望的那样两年入党五年提干,而是一个和老光一样的废人。我在所谓儿时玩伴的迎娶新娘的鞭炮声中灰头土脸地搬到城里,也正是老光迎娶王桂兰之后不久的事。就是这样,王桂兰就一农民户口,就一临时工,嫁给老光不符合“双职工”原则。而如果我想干王桂兰,就必须娶她。就算我想娶她,她已经嫁给了老光。我娶不了她,她就是彻底的农民户口加骚货,所以这样的女人我是永远不会娶的,结果被老光娶了,我们干嘛不歧视他呢?

另外一方面,很难说我和老光的友好关系不是因为我想去他家多看王桂兰一眼。怎么说呢,我在他家看起来是多么快乐。在老光的段子和对事物的看法之间,穿插着王桂兰端茶倒水放碗置筷的身影,我甚至还在酒杯和捞光菜只剩汤的碗碟中窥见了她的倒影。老光说,我已经结婚了,结婚了就是老了,而你还年轻,不能这么过了。那应该怎么过呢?老光说,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春天,两年一次的教师体检,老光被照出了阴影,夏天,他就进了医院,秋天就死了。在死之前,他被抬回了家,我去看了他所谓的最后一眼。他已经瘦得不成人形。看着他一以贯之的秃头,联系到癌症,我突然觉得老光的人生就是化疗,一直在化疗。换言之,一切人生都是化疗,都是死路一条。

他躺在床上,还能说话,情绪也不低落。说他最近老做梦。梦见斗地主,梦见四国大战,梦见网上有很多人骂他。他还梦见他老家门上贴着的众多门神中,有几个不是威立或端坐,居然是躺着的,好玩。最后,趁王桂兰出去的当口,他眨巴着一只眼神秘兮兮地问我:王桂兰漂亮吧?我想了想,很不情愿但又发自肺腑地点了点头,并且还流下了两行热泪。他一笑,说:不知道将来是谁的啰!

老光说,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深圳啊。

我说,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他说,我不能说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但我想提醒你一点的是,到哪儿都一样。

我说,你说得没错。深圳跟这儿没多大区别。

他说,愿闻其详?

我说,比如说吧,我一下火车就吃了一个亏。当然,确实是春天,很暖和,二十四小时的火车在穿越空间的同时就像穿越了时间,把你从严冬扔进了春天。不过,并没有什么裙子,那完全是想象。裙子是之后一个多月才出现的景象。好的,我不说这个。我吃的那亏也不算什么大亏,就是我打车去找朋友的时候,付车费用了一百,司机找钱给了我一张五十的假币。

打住,老光说,我听说你是联系好工作去的,你一下火车就找朋友干嘛?

我说,这说来话长,我没什么力气细说,简单点说吧,确实有个人跟我说好了,但我们在电话里谈的时候,他没有说得很清楚。我对此人并不抱什么希望,在去之前就这么认为了。他可能就是随口一说,后来我在朋友那安顿下来后,确实跟他见了一面,结果与我在去之前所担心的完全一样,也就是说,我去了深圳第一件事就是在那儿住着,什么也不干,什么也没有的干。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说起来把我骗到深圳的人一点儿也不怨恨。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恨他,老光说,因为你乐意上当。

我说,愿闻其详?

老光说,你的意思明摆着嘛,就是说你去之前就知道那个家伙不能兑现电话里所说的那些屁话,你去了肯定会什么事也没有的干,但你还是在去之前到处跟人说你已经联系好了那个并不存在的工作。

我有点生气了老光,我说,你这是说我有神经病吗?

老光说,你别急呀,不是你有神经病,是你需要个理由安慰别人并且安慰自己,好让你可以坦然地离开这里去深圳。很可能你在去之前没有在电话里跟他确定也是你故意的,因为你根本就不信任这个人,所以你不愿意跟他把话说明白了,然后把人家逼急了,直接跟你说“我不能保证”,那样你就没有动力去深圳了。对不对?

不对。

你撒谎。

我不知道。

另外,老光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你甚至不是要去深圳,你只是要离开这个屌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