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汪也只是偶尔才谈到张亮,因为我们比较忙。我们先是忙着吃饭、购物和看电影,后来就是忙着接吻和抚摸。当我们俩人都扛不住终于上床干了那事后,我们紧接着就忙着结婚。婚前,我需要把家里装修一新,所以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那本《新华字典》。那张烟壳还完好无损,只是几年下来略略泛黄。我把它拿给小汪看。小汪问我,请不请他?她是说婚宴,请谁不请谁这也是忙的内容之一。我说你说?她说随你。我说那请吧。她说听你的。
结果我们并没有请张亮。那个号码由我打了几次,一直占线。所以我就没再打了。可能忙昏了头,忘了打。婚礼热闹得很,但也不比别人结婚多热闹些。一切都很正常。我和小汪成了夫妻。经常晚饭后我都陪她到超市里转转,买点衣裳架子和卷纸之类。超市里的管理员绝大多数是年轻的女人,这使我突然想起一休哥来,她大概此时正在广西玉林的某个超市里百无聊赖地靠在一个琳琅满目的货架前发呆。我问小汪,你会不会上网?小汪白了我一眼,你当我傻子啊。我想问那么你的QQ号是多少呢,我加你为好友。但她的手已经插进了我的胳膊,我就这么跟着她往收银台走,觉得加她为好友是多此一举的事。
婚后的生活总体上是满意的,除了小汪和我母亲有点相克之外(这也都在意料之中),家庭还是很和睦的,尤其是我父母把退休后搬回老家的决定在饭桌上宣布出来后。小汪其实还是挺能干的,能做饭能洗碗,饭后就是挽着袖子家里东擦一把西抹一下。她使我也变得干净了起来,勤于洗澡换衣。我又想到一休哥,以及她所说的那个高中时代的182帅小伙,他虽然穷得可怕,但很干净。我决定家里通上宽带把我的生活变化告诉她。
小汪开玩笑说,你不会家里藏着个老婆在网上告诉MM你没结婚吧?我说怎么会!所以,我和一休哥聊天的时候,特意把小汪喊到了身边坐着看聊。我说好久不见。一休哥说你是谁?我说我就是去年秋天对你说你从来没有男朋友长得也不好看的那个人。小汪在旁边笑。一休哥说,哦,不太记得了。我说没关系。她隔了老半天才回了个“嗯”。看来一休哥又结识了新的网友,正在重复着那个182帅小伙的故事。没什么意思了,我只好去网上找人打八十分。小汪一旁指指点点,刚开始还很有兴趣,后来她就哈欠连天了。她催我睡觉。我打得起劲,说等会儿,她就扯我的胳膊,嗓子眼里发出嗲声。这声音听着挺悦耳的,所以我就关电脑了。在关前发现和一休哥的QQ对话框还开着,所以我不免加了句“我已经结婚了!”。
小汪和绝大多数妻子一样,她想过得再好一点。她拉着我去看了一处房子,面积大,环境美,主要学区好,这一带的孩子适龄即可进那所著名的小学就读,如果非此学区,则需要向学校上缴大笔的费用。为将来的小孩教育考虑,应该把家迁到这儿来。“否则将来又是你这样一个文盲加流氓”她愤愤地说。这想法很精明,但面临着几个问题:首先,钱呢?把你家那房子卖了,按揭一点,我们俩人还,不影响生活,她说。卖了那我们住哪儿?总不能前手卖了这就买下住了吧?笨,住我家过渡过渡。我们有的住,那我爸我妈呢?这我不管。什么话!他们不是说去老家住吗?那也得他们都退休了吧。会有办法的,她说。我说,这样吧,等他们退休回老家去了再说你看怎么样?小汪一下子蹦出多远,睁大眼睛叫道,你疯了,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现在这个房价涨的!
这问题确实让我烦。我没法按小汪的意思向父母提出来。我外面再畜生,家里父母该怎样还得怎样。后来小汪还是没忍住,饭桌上说了。我的父母一听,脸色一暗,就像瞬间衰老的十岁。第二天一大早,父母对我们说,他们想好了,觉得小汪是对的,爸爸今天去单位看看能不能要间单身宿舍。我想说点什么,但小汪使了使眼色。所以我就没说什么,但我非常愤怒。在上班路上,我不理她,中午食堂她给我打了饭,我也没吃,晚上回到家,我狠狠给她两个耳光。她哭得不成样子,但也没嚎啕,压抑着。我又后悔了,觉得小汪还是懂事的,她也并没有什么错,她此举也是为了我们未来的儿女,就和父母决定搬出去也是为了他们的儿子我一样。于是我就安慰她,她也没反对,两人抱在一起十分悲伤,就像我们成了一对兄妹,而除我们之外所有的亲人在同一天同一地点全部死掉了,也就是说,虽然我们是一对兄妹,有两个人可以相依为命,但并不能改变我们已成为孤儿的事实。
新房子买后,装修一完,我的父母并没有跟着我们一起入住。他们很体谅下人的那样安于现状,决定就在单身宿舍里等到退休那一天。他们不是堵气,而是真诚的。我自小到大,没有和父母分开住过,我的妈妈总是为我的牛仔裤之类的问题而牢骚不已。现在,这些牢骚突然没有,让人简直想哭。连小汪都觉得过意不去,她每个周末都会买了许多东西主动拉着我去看望爸爸妈妈。当我们一家四口挤在这么间单身宿舍里幸福美满时,我忍不住鼻子一酸,哭了。我举起杯子对我爸说,爸,干了。我们父子从来没有这么正式地喝过酒,他们都一愣,然后我苍老的父亲因为激动,两手颤抖,他终于把杯子举了起来,喝下了那杯酒。
生活发生了这么多变化,我还是像以前那样保留着那本《新华字典》,绿色封皮,书页泛卷。他是父亲在新华书店买的,当年我曾翻动小手指按照老师的要求查找某个字,现在,它只有巴掌大小。翻开来,张亮那年春天留给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更加黄了。
小汪确实是个很好的老婆,每天都把饭煮得很香。我体重转眼就增加了二十斤。当然,有时侯我们也在外面吃。吃龙虾。春夏季,南京大街小巷都是各式各样的龙虾馆,扶老携幼吃龙虾是近年来一道壮景。在这些龙虾馆里,盱眙龙虾是最好的,算是名牌产品了。我就问小汪,你还记得刘麻子吗?小汪说当然。我说你知道他哪里人吗?小汪不记得了,或者不知道。我就告诉她,刘麻子是盱眙人,那时候他就说到过老家有许多龙虾,沟沟汊汊的,到处都是,一下雨,这些龙虾就爬上岸,爬得像赶集的行人,他还说想收购龙虾到南京来卖。小汪就笑着说,那刘麻子还挺有远见的。我说可惜他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小汪说,很难说他不在卖龙虾啊。我听她这么一说,觉得很惭愧,为什么我就没这么想呢?然后我就突然变得很高兴,确实很高兴,但不知道为什么。
有一天我还遇到了王奎。初中和毕业后,他曾和张亮与我一起玩过些年。现在,他剃着光头,无袖汗衫外晃动着两条狰狞的胳膊,分别有一条毒蛇盘绕。我们下到酒馆喝了点。他知道张亮一点情况,但这情况是三年前的,而眼下这三年,张亮的情况王奎也不知道。知道多少就多少吧。
他说,2000年,他在城南开发区确实经常遇到张亮。张亮不上班,在人家麻将档里赌。一晚上赢万儿八千的情况都有。再后来呢?王奎说,再后来张亮又到外地去混了,据说混得还不错,但是,你猜怎么着?我不知道,怎么着?王奎说,我前年在汤山坐牢的时候居然碰到了他,他也坐牢了。几年?他短,好像一年多就出去了。王奎还说,很奇怪的,张亮父母那几年不知道为什么,连赶数赶地急着死掉了,所以张亮从牢里出来后也就把开发区那套房子卖了,然后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王奎以上所述都很急切,然后突然开始放缓,说:我啊,有一次哦,在电视上嘛,看到他啦。
我不想重复王奎幸灾乐祸的语调。事情是这样的,张亮去年因为嫖娼被抓到了上了电视。
你不知道?王奎问。我说我真不知道。王奎说,操,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狗日的在电视上还想把脸捂起来,结果还是叫便衣给打了下来,额头上那块疤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记得这块疤,是我们小时候砸铜板砸的,是我砸的。我以为他再也不会跟我玩了呢,结果第二天还是他头扎绷带站在我家楼下喊我一起上学。
我没在电视上看见张亮,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固执的在心里认为,这是我的兄弟张亮在这个人世最后一次露面。这个想法让我觉得很难过,让我多想流泪。但是,最后,我不能不对你们说说实话,那就是我清楚地感觉到心里有块大石头稳稳地落了下来。速度不快,也没有物体坠落应有的加速度,居然是匀速下降。这个匀速让我误以为它会悄无声息地落地,有如羽毛暂栖地面。结果当我跑过去看的时候,发现它还是顽固地把地面砸了个很大很大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