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长的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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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咏春(一)

正月里来是新春

家家户户挂红灯

人家夫妻团圆事

孟姜女丈夫造长城

——《孟姜女》唱词

来到广州后,因为事先联系的单位黄了,使我一时没有着落。很慌。房子已经租下,余资极其有限,如果不能及时工作,可能会面临生存问题,起码得卷铺盖回南京。关键在于,我离开南京时,亲朋好友都是昼夜祝福、送别,有的还送钱送物。临上火车之际,我的老母亲从怀中摸出两条麻油大糕,这是南京当地的一种传统糕点:长约四十公分,宽十公分,配料为上等糯米粉、白砂糖、食用植物油、芝麻和麻油。在二十多年前,此物当然是极好的礼品,孩子们会争抢的,不过时至今日,可以说是相当难吃。老母送此,当然也不指望我靠它果腹强身,只取步步高升之意。也就是说,在众亲友看来,我来广州旨在开拓新生活。升官发财扬名立万光宗耀祖一朝衣锦返乡都是应有之义。如果我仅仅因为暂时(天知道)的没着落就打退堂鼓,把有限的那点盘缠花个精光再两手空空回家寻求庇护,无论是他们还是我自己,确实难以接受。所以我只能先安心住下,等待机遇了。

在所谓机遇降临之前,我发现自己确实过上了“新生活”,具体表现在生活居然有了规律:中午十二点起床,下楼或打电话叫份盒饭(这里叫便当)吃吃,然后坐电脑前发呆。到了天黑,继续下楼吃饭,吃完饭继续坐电脑前发呆,直到凌晨三点左右上床。这时候上床与睡眠关系不大——我总得看看书吧。于是我就捧本书把自己看睡着。这么说,是表明我在南京过的可不是这种日子。在南京我经常出没于各式各样的酒桌,有时达到不分昼夜的地步。酒精使我不能正常吃饭,不能正常睡觉,更不能捧本书来表达自己还残存的求知欲。现在好了,我在遍地黄金的广州俨然过起了拮据而平静的生活,这,有点儿像小说。

此外,因为睡眠的充足,我开始有了醒后可以记忆并回味的梦。这在南京也是没有的。我在南京几乎不做梦,如果有梦,因为破碎不堪、不成体统,难以捉摸,记录在案简直是梦中之梦。在广州,在这么一间充满老鼠尿液气味的房间,在这张从来不会被整理的床铺上,我居然做了一个春梦。不仅因为季节已是春天,而且它涉及性爱。

是这样的:我和她置身一个非常古老的建筑群,都是石料的古代建筑,颜色呈灰暗色,和乡下一座废弃的抽水站的蓄水池的水泥边沿颜色一致。也可能就是一个废弃的抽水站。我外婆家门前就有这么一座。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是春季,村民们会开动两个口径很大的电泵从河里抽水,然后流经外婆家门前的灌溉渠汩汩向田野而去。后来,因为时代的变迁,人们不再种植水稻,也就是不再需要那么多水,抽水站就被废弃了。在我到广州之前,曾去过一趟外婆家。喝了许多茶水,所以去了一趟茅房。外婆家的茅房就在抽水站旁边,我注意到抽水站荒草凄凄的模样,也探头看了蓄水池底。里面除了荒草,还有许多垃圾,酒瓶和农药瓶以完整或破碎的形态积聚其中,看起来里面隐藏着使乡村儿童夭折于此的险恶。也就是说,我梦境中的那些建筑或许就来源于此。

区别在于,梦中的是建筑群,高大、巍峨、明亮,而且有一段攀登的经历。这又让我想到南京城古老的中华门。那些据说来自明代初年的城堞,依然那么壮观、威严。我曾多次经过,总能看到一些塑料制作的魁梧的明代士兵忠诚地矗立在城墙上面。他们手中握有各色旗帜,只是时间太久,灰尘浓厚,且没有什么大风,旗帜总是静止不动。我就假设我和她是沿着左右为明代士兵护卫的阶梯攀援明城吧。我们一前一后,具体是我前她后。这可能因为她是个女的,在攀登这种力气活上逊色于我;也可能因为我是男的,为了在她面前表现自己的男性优势而故意走在她前面。但我不可能舍弃她独自攀登,我得与她保持很近的距离,防止她脚崴了什么的需要人拉一把。也就是说,当我因为攀登挥动胳膊的时候,胳膊肘在不经意间能够碰到她。然后我就真的碰到了她,而且是她的胸部。非常柔软非常滚烫的胸部。真是这样,起码梦境是这么显示的。

我甚至还通过胳膊肘感触到了她褐色的乳头(不知颜色是如何通过胳膊传达的),不大不小,同样是柔软滚烫的。于是我似乎回头看了一下,她穿的是一件布的上衣,很薄,由此我判断她没有戴胸罩。我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一个南京女孩不戴胸罩是件很夸张的事儿。但在梦里,它却自然得很。然后我们就上了城头。在城垛之间,她面对着我,和我做爱。我无法理解这个姿势的合理性。我感觉我们是面对面的,而且城墙上不可能提供一张桌子给她坐在上面。但我仍然抽插自如。她的体内和乳房一样,也很滚烫,所以我们在城头做爱并不感到冷。我们也接吻,她没有口臭,她的唾液甚至是甜的。她很高兴,不断在劝我使劲,并且冲我露出鼓励性质的微笑。我感到幸福而平静。平时性交活动中应有的那种激动也不存在,但并不代表我在这种近乎麻木的抽插途中会阳痿。我很坚硬地和她持续着做爱的动作,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然后我就醒了。

注意,没有遗精,甚至没有勃起。

这个梦中的姑娘是我曾经喜欢过的。我觉得我对她的喜爱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可是当做完这个梦醒来,我躺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想了想,发现,我和这个姑娘的故事也仅仅是在三四年前发生的。当然,我可以把它说成是一起学生时代的初恋,这样的话,小说本身会很纯情。不过完全不是那样。这是对的,让我感到高兴。我讨厌初恋,讨厌别人当着我的面儿满怀深情地回忆和描述初恋。我发现他们在回忆和描述的过程中,会失去交谈的诚意,就是被自我的叙述所陶醉,眼睛总会慢慢地移向一侧。他们那种目光所到之处最好有一扇窗,窗外有蓝天白云树木飞鸟什么的让他们的目光能在那里散漫而美好。如果没有窗,是夜晚,窗帘紧闭,他们也会盯着一个老鼠洞或者一根拖把开始。他们的眼睛多半会因为叙述的舒缓而眯起来,怎么说呢,看起来其实很色情;说到兴奋处,眼睛当然很大,唾沫四溅。而最后,无不是悲伤和叹息。

你觉得这有意思吗?我觉得很无聊。

我能这样说,是梦中那姑娘当年跟我的那点破事让我现在想起来还很闹心。没有多少时间跨度,我的记忆力也没衰退。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她现在不可能变老,才几年啊,她就那么容易老吗?再说了,就我当年的观察,她皮肤本来就不白嫩,脸型也瘦削,这种女的不到五十岁,绝对看不出是个大妈。换言之,她现在应该跟三四年前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差不多。也许此时(晚上)正在失眠,考虑要不要手淫一下把自己搞疲倦了入睡,也许正在和男朋友或丈夫交配。当然,她以另外一个她自己做我上述的梦,也是可以的。我不反对。这个梦不是很差。

我记得自己是在桂花树下看到她的,是在那个夏天。那个夏天并不说明任何问题,“那个夏天”这四个字似乎在暗示什么,不是。我碰到她时是在那个夏天,包括桂花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没有办法改变这些。如果我能改变,我希望在月亮上跟她遇见,那样她哪儿也跑不了,没有后来的分手,只能跟我在地球光线的照耀下谈恋爱,在陨石坑里交配,成为月球上的亚当夏娃盘古女娲。

我说你是谁?

她吓了一跳,然后很紧张地告诉我,她是隔壁幼儿园的老师,来我们单位找王鹏。

王鹏是我同事,长有一脸青春痘脱落后的坑,头发梳二八开,我挺讨厌他的。我觉得,眼前这姑娘如果跟了他,我会很不服气。所以我说,他你男朋友?

她脸红了。到现在我还记得她脸红的经过,先是脖子红,然后上升,让我清晰地看到血液上涌的生动形象。于是,她说不是你是谁要你管。走了。

这个回答使我很满意,也使我对王鹏第一次产生了好感。因为她不是王鹏女朋友,而王鹏是我同事,我可以借助王鹏跟这个姑娘试一试。

挺俗气的。我说男女恋爱。总是看电影,吃饭。我跟王丽也不例外。她叫王丽,王鹏的堂妹。

我说,我们为什么不能换个方式谈恋爱呢?

我没跟你谈恋爱,别瞎说。王丽脸又红了。

哦,我说,我说的是“我们”,是指大众,说成人类也行。你发现没有,人们总是这样谈恋爱。

她先白痴了下,然后表示同意。她说她在读幼儿师范的时候,有过个又高又帅的男的追求她,那个男的是师范学校对面中学的高三学生,每天下午放学的时候都站在路对面冲这边望,后来那男的就走了过来,对她说:“我能请你看电影吗?”说到这里,王丽笑了。

那看没看呢?

看了,是《指环王》,我挺害怕的,里面那个受到诅咒的精灵样的人,那么小,却长了那么张老脸,我一看到就害怕。

我说,我也看过那电影,我对这个精灵印象不深,我记得那个后来当上皇后的女的,太漂亮了,像圣母玛利亚。说到这里我后悔了,圣母玛利亚我没看过啊。

其实,过了会儿,王丽开始目光散淡起来,缓缓进入了回忆状态,其实,我挺喜欢那个人的。

是不是因为他又高又帅?

不是——不知道,他人也挺好,在看电影的时候,我被吓得一跳一跳的,他就扶着我胳膊,好像我们站在公交车上似的。

没摸你?我问。

你怎么说话呢,她急了,谁像你,松手,我数到三,一、二……

我是那次摸了王丽手的。我没松,任凭她怎么挣扎也没松。不过也仅此而已。我觉得自己很喜欢她,觉得我们应该结婚。而且我也相信我们会结婚。在奔往结婚这条路上,除了摸手,我还会干别的。我很清楚,我要想个办法把她搬上床,然后跟她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