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长的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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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记张先生某次不重要的讲话(一)

他们约定了地点和时间。现在,时间到了。

她说她已到了,就在他电话中所约定的体育活动中心门前。他立即意识到这个说法不准确,此时外面烈日当空,体育活动中心门前无遮无拦,她不可能暴晒其中。如果她是言辞准确的人,应该直言自己此时正置身体育活动中心的大厅里。

他洗了把脸,套上衣服下楼。体育活动中心就在他的楼下。步行过去两分钟。

他一眼就认出了她,一个皮肤惨白,略显瘦削,相貌平平的姑娘。此时涌现在体育活动中心大厅里的,除了慕名而来的锻炼之士(有运动装、运动背包及满头汗珠为证),就是附近刚从午睡中爬起身特意赶来纳凉或带孩子的中老年人。比较之下,她的打扮和神态过于规整,很好认。她在玩手机,短信,游戏,或者别的。总而言之,在大厅的那排绿色长椅上,她显得非常出众,出众的相貌平平。

所以他没有上前相认,而是站在她的面前拨了后者的号码。果然,她的坐姿立即慌乱了起来。奇怪的是,她没有立即发现近在咫尺的他,而是左顾右盼起来。最后,她或许因为没有通过左顾右盼找到他,这才失望地看到站在她面前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在二人出了体育活动中心顶着烈日找一个可以坐下来说话的地方的时候,他留意到一些建筑的光洁面或干脆就是玻璃镜面中的自己。拖鞋,大短裤,上身是一件灰色T恤。半个月前剃光的脑袋,此时已不再圆润,而是乱糟糟的乌黑一团。此外,她的惨白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截在烈日下移动的炭块。

这一带是开发不满十年的居民区,集中了拆迁户、外地民工和近郊那些自幼立志要做城里人的乡下人。计算起来,从这里进城和到乡下所要消耗的时间基本相等,所以这附近的人总是很忙,忙着进城或忙着返乡。忙,不仅说明附近居民时间有限,也说明他们并不富有。也就是说,在这里想找个茶吧之类能坐下来聊天的地方是不可能的。茶吧、酒吧和咖啡馆什么的代表的是时间和金钱的双向宽裕,这里街道两侧只有一些简易房,靠买卖假冒劣质产品和经营餐饮为生,他只能带她找一家小餐馆坐下来。

而且是一家他经常来吃饭的馆子。因为午饭已过晚饭还早,玻璃店门被一把椅子顶了起来。店堂内只有一位正在看电视的女服务员。他居然从未见过。是个女孩,不会超过二十岁,脸上还有未能褪尽的乡下人特有的红晕。换言之,如果她是个美貌时尚的服务员,他未必敢这么莽撞地推门进来。这是否是一种对乡下人的歧视?

电视音量不大,但因为没人,很清晰。一个女的在电视上质问一个男的,你到底爱不爱我?男的用拥抱回答了她。

既然这位服务员没见过他,所以他没有提及自己常来吃饭那档子事,也没有用“你们老板人呢”这种话来暗示对方自己乃是常客。他觉得这是尊重,可以弥补之前的歧视。

他直接说明了来意,我们,他向服务员指了指身边的另一个人,说,只是想在你们这儿坐一下说点事,待会儿就走,然后又转向她,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四十分钟,她说。

四十分钟,行吗?

服务员未置可否。这未尝不可以理解成默许,于是他拉着她在一张放着四套餐具的桌子边坐了下来。

坐下后,他又像平时那样竖起了胳膊招呼服务员,能不能给我们一壶茶水?

这个从未见过的服务员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表情木然地从店堂一角的绿色大桶里给他们接了一壶茶。嗯,这是一位慷慨的姑娘。

好了,二人已面对面落座,茶杯也已在手,下面可以开始了。

是这样的,三天以前,他接到一个号码显示为上海的长途电话,对方说自己是某个中法合资的理财保险公司,愿意派人上门免费给张先生(他姓张)做一次理财服务……没等对方说完,张先生立即挂掉了电话。第二天,他们再次致电,将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可以吗张先生?

没问题,他想了想说,但你得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

对方表示是在手机用户中随机抽取的。事实上张先生并不介意自己的个人资料被别的商业机构获取,多年以来,此类电话从未断过;他也并不担心对方是骗子,不惧怕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特意为他和他这样的人所设置的骗局。他没有什么可骗的,也可以说,他潜意识里未尝不希望被不明真相的对方最终一无所获地骗一回,然后从另一角度充实他的生活。多数时候,他只是没有任何兴趣和这些表示要上门拜访的人浪费口舌和时间。于是他说自己没空,对方表示理解,并问,那么张先生你什么时候有空呢?明天没有,没关系,后天呢?后天没有,那么再之后呢?也就是说,这样的客服人员是多么敬业,他们相信通过自己在电话里的谦逊和礼貌终将软化对方的坚持,而且他们是明智的,一个人,无论他是什么身份和地位,都不可能一直没空。事实是什么?事实是张先生有的是时间。多年以来,这些大块大块的时间让他感到人生不仅漫长而且空旷。

然后就是张先生接受了该公司的免费上门服务(这或许与电话那头甜蜜的女声有关),并且当即接到此时坐在面前这位姑娘的电话(后者的声色略逊色于前者)。名片显示,该姑娘叫王艳,英文名叫Malina,是该公司驻本埠的一位助理理财顾问。换言之,张先生和王小姐能够坐在这间饭馆里,确实源于这个商业时代一个严肃的约定。

张先生首先直言自己对理财这两个字缺乏了解,对于理财顾问这个职业更是闻所未闻。不,他补充道,电视、网络和报纸上好像经常听到,但我从来没有想到它会跟我扯上关系。

王小姐莞尔一笑,表示理解。她说,这并不构成任何障碍,也没有任何问题。对于这个行业以及行业内容的了解,普通市民没有必要保持求知欲。换言之,这只是她的业务知识而已。至于关系到客户的内容,下面她会通过介绍让人搞搞清楚。

她于是从公司的由来开始介绍,然后讲解公司的服务项目。可以看出,并非他之前想的那样,王小姐很善于揣摩人心,她知道眼前这位张先生对他们公司毫无兴趣,所以这些介绍和讲解力求粗略和浅显。然后才开始替张先生理财。

理财的道具是一封长达数页的表格。张先生注意到表格是铜版纸的,印刷精美,字体高雅。也就是说,这家公司应该像个样子,很可能不是骗子。这份表格对客户设置了诸多问题,这些问题将由王小姐发问张先生回答。为了节省时间,张先生提议能否让自己填写。王小姐说,如果张先生执意要求这样的话,完全没问题,不过其中有些问题无需回答,而需要回答的问题很有限,并且会牵涉到一些解释和计算,还是由她代劳比较好,可能比他自己填写还要节省点时间。

在开展一问一答之前,王小姐回顾了一下那个已经不知所踪的服务员(电视仍然开着),非常得体地问他,因为下列问答涉及到张先生的个人资料和隐私种种,是否需要回避(轻声、换没人的地方,或勒令服务员退避)?

张先生夸张地摆摆手,搞出一幅光明磊落的架势,他说,没必要,完全没必要。不过,在问答题开始之前,因为一直在喝那壶茶,他表示需要上一趟厕所。

张先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他自始至终一直在喝这家店里毫无茶味的茶水(既非享受也似乎不能解渴,完全仅是一个喝的动作),但并无尿意。他是个好出汗的人,加上店内处于非营业状态,空调没开,他和王小姐所享受的只是中午食客散去后残存的那点凉意。他的汗水几乎与喝水是同步同量的。

前往厕所的路上,要经过刚才在那看电视的服务员的座位。张先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原来服务员并没有离开,而是将几把椅子拼凑了起来,整个人躺在了上面。之前他们没有发现是因为垂落到地面的米黄色桌布挡住了这一幕。看样子她睡着了。他站在她的头处,居然能够直视她因为睡眠衣领松弛并忘记掩饰的半个胸部。他甚至还可以逆着店外反射进来的阳光看清她脸上的茸毛——她还是个孩子吗?无论如何,如此睡觉总让人觉得心疼,她(或他们)是多么辛劳多么累啊,真是放哪儿都能酣然入睡啊。

饭馆的厕所一如既往地散发着粪便、呕吐物和食物混合起来的气味。张先生站在坑前,再次阅读了“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的词句,这个词句与“大便入坑,小便入池”一样带有中国特色。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去想,中国或者中国人的特色是,不愿意在指定地点排泄,不愿意分类处理垃圾,不愿意在别人不文明的情况下表现出文明所以大家只能比赛谁更不文明?至于特色是否还包括前列腺和尿无力,有待医学考证和政治审查。

不知是气味还是想到的这些纷杂的念头使然,张先生感到有点头晕。巧的是,这种晕眩接近于平时在此喝酒途中来此小便时的感觉,有一股飘飘的醉酒感。是的,他还从来没有在酒席之外的时段上过饭馆的厕所,是不是平时的醉酒感并不属实,而只是诸如这个厕所的环境造成的?那么换一个地方,比如路边的烧烤排挡,喝同样的酒会不会不醉?也就是说,张先生的酒量还能有所提高?总之,在酒宴之外的时间来这里上厕所,和被免费理财是一致的,完全是一趟全新的体验。

厕所是楼梯拐角,低矮封闭。只在与脸部齐平的地方有一扇电脑显示屏大小的窗户,外面的强烈日光使这扇窗户看起来不像是一道出口,而像是被一块长方形的发光的金属给死死镶上死死堵上了。他看不到窗外的任何景象。所以,这扇窗户也注定了不能够让张先生自此爬出逃避下述谈话。

问题从“张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开始的。张先生表示这个问题不太好说,他倾向于说自己没有工作,因为他每天都待在家里。

为什么说倾向于?

张先生解释道:因为据我所知,本人目前还挂靠在一个单位,不过我基本有三年时间没有跟这个单位有任何联系了。不,不是停薪留职,现在没有这项政策。你不理解是吗?请问你什么时候工作的?去年,去年就对了。你也知道现在这个国家变化有多快,确实叫日新月异,说成高速公路也行,说成加速度可能更合适。所以说,70后80后,十年就是一代人,85前和85后还在网络上掐架呢,以后一年一代人也是可能的。像你和我最少算两代人,当然,如果我俩结婚生子也没问题,人家杨振宁翁帆在那儿呢,多榜样的一对儿。别,别害羞,对不起,好,不说这个,说我这状况。就算我这状况吧,我觉得单位开除我的可能性也不大,而且也算不上自动离职。因为对于我们那种单位来说,开除和自动离职是一个上级人事部门的繁琐事务,需要办一套手续,挺麻烦的。

比如自动离职,有一套程序,他们要先找到你人,勒令你必须在某月某日去上班,你不去,他们才大章一戳,算是把你从人事部门注销了,跟派出所注销死人差不多。迄今为止,我一直在这儿,他们没有找过我,更别说通知我去办什么手续了。对,你猜对了,是事业单位,这种单位确实挺好的,丢掉可惜丢掉可惜。谁说不是,他们一分钱工资都不给我发。过年过节发鸭蛋发卫生纸也没我的份。几年前我的工资卡就上交了,密码也上交了,长期不用,我自己都忘了,如果我现在回去上班,还得问问一把手我的密码是多少。我们这种单位的头儿叫一把手,不叫老总也不叫老板,叫一把手。你看过水浒没有,看过电视剧也行,一把手原来是王伦,后来是晁盖,最后是宋江。正巧,自从我上班,我们那单位换过三届一把手。现在这个算宋江吧,这样好说点。

我记得上交工资卡和密码的时候宋江还给我说我那点钱会走公家的账,我觉得宋江说这话完全多此一举,不走账他私吞了我难道会有意见和想法?这个事情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你明白吗。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行贿受贿,我不认为我们单位那个土头土脑的宋江会是个贪官,他都快五十了,头都秃得不成样子了,一辈子也不容易啊。就算是又怎么样,广大人民群众深恶痛绝腐败已经很多年了,从古代就开始痛恨,腐败,包括对腐败的痛恨早已经是常态了,所以它已经是一种文化。有一本书我不知道你这么大女孩听说过没有,厚黑学,人家写书的人本来是批判心黑脸皮厚的,现在不是,现在它和孙子兵法曾国藩家书领导的艺术怎样和老总处好关系之类的书成为了当代有志青年的启蒙教材。当然,只有先天不足的人才看这些书,而且往往看了也白搭。真正的混子不用看书也能无师自通,因为这些东西是个系统的学问,是文化,要不怎么说社会是一所大学呢。绝对没错,文化,是文化,海吃胡吹贪污腐败,所有的一切都是文化。如果一个人不了解这些,就是没文化。许多人一辈子吃亏,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王小姐适时打断张先生的话,表示,虽然张先生说得挺有意思,但她所想了解的是张先生现在的经济状况,说白了,就是你靠什么生活,你的收入来源是什么,具体地说,就是月入能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