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靠我家很近,有所小学,彭飞是该小学的音乐老师,主要教儿童唱《小白菜》和《让我们荡起双桨》。遗憾在于,彭飞五音不全。好在他琴弹得不错,边弹边唱就行了。这都是他自己说的。在K房包间里,始终逃避话筒的彭飞忍受不了大家执意叫他唱歌的做法,不得不梗着脖子大声疾呼自己不仅胜任音乐教师这一职务,而且完全胜任。就在不久之前,他指导的某学生在市里举行的一场大型歌舞晚会上拿到了童声独唱一等奖。这时候,不知道谁突然把歌切掉了,房间空洞得可怕,跟一块千年池塘的底部一样,只剩下仍在持续的大声疾呼——“妈的,一等奖啊,妈的,说是市里的,其实是省里主办的啊!”
情况究竟是不是彭飞自称的样子。我们不知道。我多次想去黑墨营小学探个究竟,但说来奇怪,虽然距离很近,居然从来没有去过那所小学。不仅如此,每次遇见彭飞的地方,既不是我家,也不是黑墨营那一带,而是一个相当远的第三地。到达那个地点,需要我们分别乘坐走不同的路线的两辆不同的公交车。我要四十多分钟,彭飞要三十多分钟。当然,我可以坐车到黑墨营小学先与彭飞碰头,然后和他一起坐他每次乘坐的公交车前往。但这意味着倒车和等待——他等我或我等他——所消耗的时间很可能不仅超过三十多分钟,还要超过四十多分钟,用掉整整一个小时也说不定。为了直达和避免毫无必要的等待,我们分别坐自己的车是正确的。必须肯定的是,目的不是为了节约时间。我们有的是时间,它们堆积在谷仓里,底下的部分烂了,成群结队的老鼠像肥猫那样蹲踞其上。
我们共同到达那个地方后,就和另外一拨人吃饭喝酒,然后去K歌。我歌唱得不错,尤其那首《真永远》,绵绵柔柔,软体动物,我唱得跟真的似的,无比刘德华。因为唱得太好,我都快唱吐了。彭飞不唱,但他却从无厌倦。就像他天生是陪人K歌的,是天才。
从友谊出发,去彭飞的小学一趟,我觉得是必要的。
还没放学,门口积攒了众多来接孩子的家长,嘈杂得很,而铁门之内,校园里空无一人,花木摇摆,落叶缤纷,所有的师生都在室内上课。连门房老头也缩在传达室里。我说我不是家长是彭老师的朋友也未能说服这位两眼浑浊的老头放我进去。等待让人烦躁,烦躁让人更加烦躁,我觉得自己还是回去吧,反正也不远。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听到校园内某个教室传来了歌声,是《真永远》,但不再绵绵柔柔软体动物,而是像军团一般整齐,和军号一样嘹亮。
女人
夜已经深不见底了,QQ上所有的头像都熄灭了,我还像盏孤灯那样挂着。
我不孤独,没那个说法,你才孤独呢。我也不等人,我等谁你倒是给我说说看?对了,就是挂着。然后,她上线了。
我说,来了?
她说,来了。
我说,这么晚了,你像月亮一样爬上来干什么呢?
她说,比喻有意思。
我说,是吗,没什么意思其实。
她说,还好吧,你怎么还不睡?
我只好说,睡了,才醒。然后补充道,你呢?
她说,加班。
那你忙吧。没话说了。我看了看外面,好像还飘起了小雨。然后03栋那边又传来了喊叫声。中年男人,他站在楼下,冲03栋某个窗户喊,他操的是某个外县的方言,听不懂他喊的是什么,两个音节,应该是人名。全名小名绰号呢称?拥有者是男是女?就不清楚了。××——××——如此反复,他一般要喊十七次才会停止。是的,几乎每晚此时此刻都会响起他的喊叫声,整个小区的人都会听到,响亮得像节日燃放的冲天炮,节奏和频率也类似,十七响,在漆黑的天上还分别炸开个花儿。是叫门吗?不像,他应该有一把钥匙。
是叫上一起去上夜班吗?也不对,为什么不电话呢?还有闹钟、手机,在深夜叫醒一个人的方式越来越多,不需要采用这么古老的方式。有可能他是个酒徒,每晚都喝到这时候回来。而且他是个偏执狂,从来不愿意从兜里掏出钥匙,而是必须要他的亲人给开门。也许××真是女人,是他的老婆,而他之所以每晚喝酒,是因为他们的婚姻生活不太美满。但他们又没法离婚,不能离婚,所以,他要折磨她。他只是想折磨她,让她永远别想睡个好觉,让她永远处于恶梦之中,让她永无休止地被惊醒,蓬着头趿着拖鞋一身冷汗地去开门。他内心是多么痛苦,痛苦得无视整个小区睡眠中人的感受。好吧,我承认这都是我的想象。究竟这个中年男人为什么要这么干,没人知道,大家只有厌恶,却不屑关心。许多事情和它一样,永远别想得到合理的解释。
等他喊叫完了,恢复平静,我说,能不能聊会儿?
她说,好呀。
我说,聊什么呢,你说?
她说,我怎么知道,是你要聊的。
我说,好吧,请问你在哪儿?
她说,在单位。
我说,你多大?
她说,不说。
我说,那么你结婚了吗?
她说,结了。
我说,有孩子吗?
她说,没有。
我说,什么时候有?
她说,再说吧。
我想了想,继续问,有照片看吗?
她说,没有。
我说,你漂亮吗?
她说,还好吧。
我说,那你是美女了?
她表示害羞地点了点头。
我说,骗人吧,谁信!
她生气了,说,不信拉倒。滚!然后不再说话。
我控制不住,说:你肯定很丑对不对?但即便你丑,你也嫁了人,不仅如此,你对丈夫严格管制,控制他在外的时间,控制他手中的钱,你对待公婆冷漠,与人斤斤计较,为了点小小的荣誉而与同事互不来往以至爆发争执,你上车从来不让座位,下车横着膀子走路,你吃饭还大声喧哗,走出女厕仍然在弄裤带。你青春已逝,人近中年,是个妇女。总而言之,你是个不仅丑陋无比而且庸俗不堪的女人。
恶梦
有一天坐车,站我身边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比较拥挤,天也热,我注意到她想避开我。这让我很羞愧,所以我赶紧知趣地往另一边避,尽量不让自己碰到她。但随着乘客越上越多,我感觉到另一边人群挤压的巨大力量,他们要求我“往里走”。我只能对他们表示歉意,因为没有空间了,仅剩的那点空间对我来说是有用的,我还需要点和那女人缓冲的地带。这样一来,使我很艰苦,就像我有义务要保护这个年轻女人一样,使她在无比拥挤的车厢内例外地拥有较为宽敞的置身环境。虽然这么做不失为一个男人发扬所谓绅士风度的大好时机,可惜我不是绅士,而且觉得冒充绅士显得自己有点多情。于是,为了不艰苦坐车,我换了一个地方,和一群臭哄哄的男人挤成一团。他们可以尽情挤我,我也可以尽情挤他们,很公平,也很坦然。
到了站后,我下车,发现那个女人也同站下车。巧的是,下车后行走的方向我们也是一致的。在我的前面,她的鞋跟敲击地面,有如鼓点。后来她发现了这一点,即我总是跟着她,鼓点急促而紊乱了起来。这让我再次感到羞愧。我多想掉头向另一个方向走,那样就不至于使她紧张了,但我没办法,我得去我的目的地,一个朋友家。我觉得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放慢脚步。考虑到她会回头观察彼此的距离,我还将两手插在口袋里,在大街上东张西望起来,故意作出悠闲的样子。果然,等我再看向前方,她消失了。于是我才加快脚步,然后拐进一条巷子,我的目的地就是这条巷子深处的一扇门。
就在我以一个直角拐进巷子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差点尖叫了起来,因为那个女人正蹩在墙角一辆肮脏的垃圾车后面一动不动。然后,她替我发出了尖叫。
我们就这么因为惊惧而面对面站了几秒钟。反应过来后,我赶紧往巷子里走,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到朋友家门前。敲门时我发现那个女人仍然站在那里,她正在紧紧地盯着我。然后是朋友打开门,我进去。
我的这位朋友跑过江湖,见过很多大世面,他帮我分析了一番。很显然,那女人蹩在墙角是以为我会直接走过去,她不想走在我的前面,走在前面的人总是危险的,这是人类的普遍心理,尤其是女人。前提当然是她认定我是个坏人(不法分子或心理变态)。这我自己当然早已意识到,不用朋友提醒。知道她为什么认定你是坏人吗?朋友问。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我想到自己虽然没穿什么好衣服,但不至于太破;谈不上英俊,相貌也非大恶。朋友告诉我:一切都在于你所做的那些让她不误认为你是坏人的努力,比如在车上不跟她拥挤,下了车还伪装成一个逛马路的闲人。一句话,掩饰或表演永远形迹可疑。
后来我还想到一个细节,在进朋友家门的瞬间,我冲着傻站在那儿的女人笑了一下。现在我想,这个笑容也许会进入她的梦境,继而使她在深夜满头大汗地惊醒。